红日东升,大河如带。
塞下的秋晨,草木凝露,虽带萧瑟,也有着勃勃的生机。狄青前望大河斜去时,阳光正照在河上,河水粼粼生光,上面有如铺了层淡金。
狄青带兵趁夜色疾行,寻捷径,奔风尘,如今已到了保安军内。
前方就是洛水,保安军有党项人铁骑出没,这么说,从进入保安军的那一刻,随时都会有恶战发生。
狄青望着洛水壮丽,见手下兵士已有疲惫之意,说道:“休息一个时辰。”心中却在回忆着见飞雪的情形。
他那时候有着强烈不安,可飞雪说的没错,无论什么,都阻挡不了他带新寨军去赶赴保安军。
有时候——有些事情,是有些人必须去做的。
新寨军听到狄青的吩咐,舒了口气,负责供给的兵士立即沿着洛水旁埋锅做饭,有人忍不住用清凉的河水洗下脸上的尘土,感受那惬意的凉。
狄青不停的在想,他究竟错过了什么呢?飞雪这女子很奇怪,她到底想让他做什么事情呢?他想不明白。
正沉思间,葛振远从远处策马而回道:“启禀指挥使,西北面暂无敌踪。我派新寨最快的骑手——快马甘风带几人在二十里外留意动静。”
狄青点头道:“好,你辛苦了,先休息会吧。”
狄青在行军的过程中,已开始了解军中的每一个人。
算上狄青,这次新寨共派出二百一十三人来支援保安军的堡寨狄青将这些人编成五队,分为骑兵队、突击队,弓箭队、侦察队和供给队。每队最多五六十人,最少的供给队不过十数人。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狄青第一次领军,但看重每人的性命,极重先侦后进,避免众人一头撞入对手的埋伏,死无葬身之地。
因此狄青派葛振远带军中数人,骑最快的马儿负责前侦。他又将长枪手、刀斧手、挠钩手均编入突击队,由廖峰、司马不群指挥。副都头鲁大海眼睛虽不大,但射术极佳,掌管弓箭手的调度,铁飞雄则带人留意后方的动向。
西北缺马,新寨因为寨小,更是马匹寥寥。孙节费尽心力,为狄青搜集了五十多匹马儿,狄青把马儿悉数带出,组成个小小的骑兵队。
骑兵队人不算多,但在这二百多人中,已是不容忽视的一支队伍。
狄青亲自掌控骑兵队。
众人见狄青统领井井有条,不急不躁,又多了几分信心。他们全不知道,狄青也是初次领兵作战,能会这些,很大原因在于平日有心,再从郭遵口中习得一部分。
狄青很镇静,装作指挥若定的样子。他知道他是新寨军的定海神针,他绝对不能慌,更不能失去冷静。
他有责任带着这些人再平安的回返新寨。
葛振远已翻身下马,稍事休息。
捧了河水洗洗脸上的尘土,葛振远突然道:“这里再向西北五十里,就到德靖寨,指挥使……听你的意思,上面让我们随机应变的支援德靖寨和园林堡,你奔洛水而行,可是先去德靖寨看看吗?”
狄青望着远方山青如洗,问道:“德靖寨的守将是谁?”
葛振远立即道:“是刘怀忠。据我所知,他本是党项人。”
狄青双眉一扬,只是哦了声,心中想到,葛振远为何特意提醒刘怀忠是党项人呢?难道是不信任刘怀忠?狄青知道,眼下大宋戍边的将领,很多人其实是党项人。就算是金明寨统领十八路羌兵的铁壁相公李士彬,本来也是党项人的。
党项人也有忠于大宋的,就像很多宋人也投靠了元昊一样。
听说元昊手下的中书令张元,本来就是宋人。
狄青回过神来,见葛振远还在望着自己,说道:“眼下要……”话音未落,就见葛振远眼中露出惊异之色。
狄青霍然扭头,顺着葛振远的目光望过去,脸色微变,双眸凝视。
上游澄净开阔的水面上漂来一物。
不是物体,水上漂着的是一个抱着浮木的女子!
这里怎么会有女子投河?
河水流淌,带着那女子又近了些。新寨军也纷纷发现了异常,站起来望过去,微有喧哗。
河面上那女子身着甲胄,腰身一束,长发散落,遮住了半边的脸庞。
青的山、绿的水、金的河,黑的发一丝丝的凝在那苍白的脸上,本是一副绝佳的画,但众人见了,只觉得惊心。
狄青已喝道:“救她上来!”
有两士兵冲到河中浅水处,等浮木飘过时,伸出挠钩,勾住了圆木。有旁的兵士帮手,将那圆木拖到岸边。有个士兵抱着那女子上岸,将她平放在草地上,对狄青说道:“指挥使,她脑后有伤,但应该没有喝到多少水,所以极可能被打昏时落水,又碰巧抓住了浮木。”
狄青听那兵士分析的颇有道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兵士忙道:“属下寿无疆。”
狄青有些好笑,“看来你也会点医术了,不然怎么能万寿无疆呢?”
众人笑,诡异的气氛稍有淡化。寿无疆道:“属下武技不行,但的确会点医术,这次报名支援保安军,做个火头军,倒不奢望杀几个人,若能救几人,就心满意足了。”
狄青道:“你这小子就不怀好意……”
寿无疆一怔,问道:“指挥使为何这么说呢?”
狄青扳着脸道:“你想救人,不是就想我们负伤?这个……我可不想。”
寿无疆满是惶恐,搓手道:“属下绝非此意……”他急的额头汗水冒出,狄青笑道:“我允许你将功赎罪,将这女子救醒吧。”
寿无疆这才醒悟狄青是开玩笑,暗想这指挥使看起来抑郁,说话倒有趣,点头道:“属下尽力而为。”他伸手从怀中取出扁盒,打开后,现出里面的银针。狄青心道,这小子也会针灸,不知比起王神医如何?正沉吟时,西北向马蹄声急骤,有一骑飞驰而来。
马上竟有两人。
狄青举目望去,见到马上一人是侦察队的兵士,而那兵士身后还带着个人,那人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狄青快步迎过去,喝道:“何事?”
新寨兵下马道:“指挥使,我们见有一德靖寨的兵士前来求援,故带回请示指挥使。此人有德靖寨刘大人的求救手谕。”
狄青接过手谕,见上面只写着“急援”两字,上面盖的的确是各寨专用的印记。
求援那人勉强抬起头来,断断续续道:“你……是……新寨指挥使?”
狄青点头问道:“德靖寨现在如何?”
那人道:“党项人五路出兵,一路攻打德靖寨,足有七八千人马,另外两路攻打栲栳城,其余两路去取园林堡。刘大人浴血奋战,死守德靖寨,天明时党项人退军,刘大人分出几人快马出来求援。我路上还杀了几个党项兵,侥幸杀出来,不想碰到了你们。”他喘息稍均,急道:“这位指挥使,我请你快些出兵,去救刘大人。”他说到这里,剧烈咳嗽两声,用手掩住了嘴,鲜血从指缝流淌而出,看起来受伤颇重。
狄青皱眉道:“对方有七八千人?”
那人道:“攻寨的时候,的确有七八千人,可现在很多人都撤走了,外围只留些散骑掳掠。如今德靖寨损失惨重,急需支援。”
狄青目光从那人身上掠过,问道:“兄弟贵姓?”
那人喏喏道:“卑职云山。指挥使,你快去吧,不然再有党项军来,德靖寨肯定支持不住了。”
狄青点头道:“好,准备出发。寿无疆,你先给这位云兄弟看看病。”
寿无疆正在想办法弄醒那从水中捞出的女子,闻言起身道:“好。指挥使,这女子醒来了。”
狄青扭头望过去,见到那女子眼神有些迷惘,像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顾不得许多,翻身上马道:“那你继续照顾这女子,等她可以自己走了,过来追我们。云山,你留下,你脸上也伤了吗?”狄青看到云山脸上也有血,伸手要帮他擦去。
云山用袖子擦擦脸,急道:“指挥使,我伤的不重。我带你们去德靖寨,要死……我也和刘大人死一起。”
众人见云山如此侠气,都有敬佩之意,狄青上下打量他一眼,缓缓点头道:“那好,你带路,可骑得了马吗?”
云山道:“可以。”他心中急切,一勒马缰,已调转马头,向西北行去,狄青回头喝道:“出发!”
狄青和云山对答的时候,众人已收拾利索,听狄青下令,振作精神,骑兵队在前,突击队随后,弓箭手紧随。众人不急不乱,已如长蛇,蜿蜒向西北奔去,片刻后,去得远了。
那女子听到马蹄声急骤,终于清醒过来,见寿无疆关切的望着自己,虚弱问道:“我……我这是在哪里,你是谁?”
寿无疆见女子清醒,喜道:“你在保安军,我是寿无疆!”
那女子勉强坐起来,见到寿无疆的装束,眼前一亮,急问道:“你是宋军?刚才好像有很多人?他们去了哪里?”她才从昏迷中清醒,依稀感觉有不少人离去。
寿无疆解释道:“我当然是宋军。你从河上游飘下来,是指挥使让我们救了你。他留下我照看你,德靖寨有人冲出来求援,狄指挥知道了,就带兵赶去救援了。”
那女子秀眉一蹙,失声道:“德靖寨怎么会有人出来求援?”
寿无疆不解道:“为什么不会?”
那女子叫道:“德靖寨失守了,刘大人死了!德靖寨全军覆没,怎么还会有人求救呢?”
寿无疆脑海中轰的一声,失声道:“那来的那人是怎么回事?他叫云山,说党项军撤走了,请狄指挥过去支援。”
那女子脸色变得比雪还要白,颤声道:“那一定是奸细,是党项人派来的奸细,他们就是派奸细混入了德靖寨,才在刘大人出去作战的时候,控制了德靖寨。他们让你们的人去,前面肯定会有埋伏……”
寿无疆不等那女子说完,已霍然站起,向新寨军离去的方向冲过去,可新寨军已离去有段时间,又是一路急行,他如何追得上?
寿无疆不管,拼尽了全力奔跑,汗水模糊了双眼,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大喊,指挥使,前面有埋伏!
狄青此刻已在十里开外,他行得不快,因为队伍中骑兵是少数,还有百来号要扛着几十斤的装备凭双腿跋涉。
见狄青勒马等候后军,云山有些着急,说道:“指挥使,要不……我们先去吧。”
狄青凝视着云山的双眸,突然说了句很奇怪的话:“这么急做什么?赶着去死吗?”
云山勃然变色,激动道:“指挥使,你……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想去救人?”
狄青若有讥诮道:“我是不想去送死。”
这下连众骑兵也觉得狄青有些不妥,可狄青是他们的指挥使,他们虽有困惑,只能保持沉默。
云山咬牙道:“没想到指挥使说的好听,竟这么懦弱。好,你不去,我去!刘大人望眼欲穿的在德靖寨等候援军,有良心的都会去。我就算知道是送死,也要和兄弟们死一起!”
他拨马要走,却看了新寨军一眼。
新寨军都在看着狄青。他们虽不赞同狄青的话,但必须要听狄青的命令。
狄青却变得更加的冷漠,忽然道:“你的伤好了?”
云山一怔,吃吃问,“你……说什么?”他方才情绪激动,有如忘记了伤,听狄青提及,又大口的喘气,有些体力不支的样子。这时候新寨军已全数到齐,见狄青和云山冷然相对,都有些诧异。
狄青表情有些嘲讽,说道:“你莫要再吐血了,你手中偷偷攥的那袋红色染料已漏的差不多了。”
云山脸色陡变,身躯已颤抖起来。
新寨军均是变了脸色,暗想狄指挥说的若是真的,那这人为何装作吐血,难道这次求援有诈?
狄青目光有如针尖,就要刺入云山的心底,“我一直都奇怪,你为何看起来有时像伤重,有时像无事的样子?你到底想掩饰什么?我方才故意给你擦脸,你怕露出破绽,不让我擦,没想到你自己擦脸时露出截手臂。你手上都是灰尘血迹不假,但你手臂怎么干净的和洗过一样?你故作厮杀过的样子,却忘记厮杀过的人,手臂不会这么干净的。”
云山忍不住的垂下衣袖,遮挡住双臂。
狄青又道:“你根本就没有和别人血战的样子,你脸上只有血,却没有汗渍冲刷的痕迹,发髻虽有尘,但也少了汗。你脸上根本就是泼上去的血!你没有受伤,所以方才也不敢让寿无疆治伤!”
廖峰等人听了,暗叫惭愧。狄青说的细节,他们竟都没有看出。
可听狄青这么一说,所有人都知道云山有问题!
云山脸色惨白,嘶声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诱你来,为何还要装作信了我的话?”他这么一说,无疑承认了狄青的判断。
狄青道:“我就是要看你的走向,才能确定埋伏在哪里。你自己承认,那是最好不过。刘怀忠想必死了?”心中在想,刘怀忠若不死,旁人如何能轻易有他的手谕?这么说德靖寨被破了?甘风还在十里外,如今还没有示警,如果有伏,现在撤走还来得及。
他并不奢望从云山口中得到什么。果不其然,云山哈哈大笑,“死了,当然都死了!你们也毫不例外的要死。你别得意,你可知道他们已经来了。”话音未落,云山突然双腿一用力,催马向北。
狄青微凛,突然有种心悸。
那是危险就要来到的时候,他特有的感觉。
嗤的一声响,一箭破空飞出,正中云山的背心。
云山闷哼一声,长箭透胸而出,马上晃了下,已摔了下去。
射箭之人却是鲁大海。在新寨军中,鲁大海可算是少有的神射手。
鲁大海一箭射死云山,放下弓箭,眯缝着眼睛憨憨一笑,并不言语。廖峰忍不住道:“指挥使,既然前面有埋伏,我们怎么办?”
狄青心悸感觉更强,突然说道:“这里我来过,我知道最近的山岭在三十里外!在西南的方向。”
廖峰等人不解,均问,“指挥使,你要说什么?”
狄青脸色微变,喝道:“从现在开始,全力向西南奔走!”话音才落,狄青脸上已有惨然之色,他见到北方几乎在刹那间,就冲起了一股烽烟。
烽烟扼断了天蓝云白,萧杀无情。
之后,一骑飞奔而来,不等近前,马上那人已叫道:“指挥使,党项人杀来了,是铁鹞子!”
那寨兵声嘶力竭,已透着绝望之意。
寨兵就是快马甘风。
马儿未到,已哀嘶一声,前腿屈倒,摔入尘埃,口吐白沫而死。甘风滚倒在地,浑身上下已如水洗一样,眼中满是绝望惊怖之意。
众人闻言,脸色均变,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就要跳出胸口一样。
铁鹞子?他们一到保安军,就受到铁鹞子的攻击?
铁鹞子当然不是说铁做的鹞子,鹞子没什么可怕,几千只鹞子,也敌不过一个铁鹞子。
元昊尚武,在边陲创八部、建五军,八部中高手如云,五军中最庞大的一支jūn_duì是擒生军,有二十万之众。
可五军中,最犀利的却不是擒生军,而是铁鹞子!
骑中铁鹞,岭内山讹!
铁鹞、山讹这两支jūn_duì,是元昊手中极可怕的力量!山讹军多年来把守横山,有狼的阴狠、猿的灵活、狐狸的狡猾。
铁鹞子没有山讹的灵动,但有虎豹般的凶残。元昊手下有二十万擒生军,却不过只有三千铁鹞子。
可这三千铁鹞子,已抵擒生军十万兵马!
而今日,他们这些新寨军,碰到的就是驰骋平原、所向披靡的铁鹞子。
狄青终于明白云山的意思,无论云山会不会回去,但只要这久没有回去,铁鹞子就知道有敌,就会出动!
他一时不察,已深陷险境。
甘风是新寨军中骑术最佳的一个,旁人都叫他赶风,就是说他骑术极佳,马快可以追风,葛振远派甘风前侦,就是利用他马快的优势,他也的确没有辜负所有人的信任,竟赶在铁鹞子之前,将消息传达。
甘风为新寨军争取了一丝光阴,但这丝光阴实在过于短暂。
狄青本想问来骑多少,可很快发现,根本不用再问,一丝地颤从脚底传来,随即变成地颤山摇。西北传来蹄声隆隆,竟有千军万马之势。
战马已不安的轻嘶,似已感灾祸来临。
黑尘漫天狂舞,已如卷风倏至,呼啸而来,铁鹞子之威,竟至如斯!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廖峰嘶声道:“指挥使,快逃。”
狄青反倒沉静下来,只说了三个字,“不能逃!”
方才他感觉到危机,想要带手下躲避,但见到这种情况,已知道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