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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余波

黑暗无边,狄青突然大叫一声,翻身坐起。

他叫的是“羽裳”二字。

他浑身上下大汗淋漓,茫然的望过去,眼中满是惊怖之意。他做了个噩梦,他被噩梦惊醒。

可就算噩梦,也无法骇走心中的痛。

梦中有光,一团极亮的光,有山,石头仿佛都要融化的山。有火,无边无际的大火,还有人,真宗立在透明的棺材中,只是望着他,却不说话。所有的一切,就在真宗瞪着他的时候,化作了无边的黑暗,只有天籁处,传来一个声音。

声音空洞真实,清晰无比,只是反复的重复两个字,“来吧!”

来吧?去哪里,狄青完全不知。他在黑暗中,只觉得有无边的恐惧四处蔓延,就在这时,一道白影倏然而降。

那道白影惊醒了他心中的痛,那是羽裳。他伸手去抓,只抓个了空,他霍然而醒时,不知身在何处。

他在何处?室内静寂,孤灯昏黄,他原来是躺在床榻之上。噩梦初醒,可他宁愿所有的一切都是梦。

肋下和小腹的疼痛,让他意识到,已回到了现实中。现实是,羽裳她……

一想到这里,狄青又是一声狂叫。脚步声响起,郭逵匆匆走来,叫道:“狄二哥,你醒了?”

狄青终于又记起了所有的一切,抓住了郭逵,叫道:“小逵,羽裳呢?羽裳在哪里?”他才意识到自己在郭府,他怎么出的皇宫,已经完全不记得。

郭逵支吾道:“你伤得很重,要休息下。你已经昏迷了一天,王神医他……”

“羽裳在哪里?”狄青嘶声叫道。

郭逵低下头来,“她……她……”不等说什么,狄青已跳下了床榻,感觉肋下如针扎般痛,胸口揪心地疼。他陡然想起,杨羽裳还在宫中。不由分说,他已冲了出去。

他要回宫中,去见羽裳,生死都要见上一面。

郭逵惊叫道:“狄二哥,你的伤……”他伸手去拉,被狄青反腕甩去,郭逵踉跄退后。等郭逵追出府外,狄青早已消失不见。

雨还在下,黑云欲坠,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长街寂寥,狄青深一脚浅一脚,如孤魂般向皇宫的方向走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到皇宫去,去见羽裳。他只顾前行,神色恍惚,并没有留意到,不知何时,他身后不远处,有把伞儿在暗中跟随,忽闪忽现。

狄青不知走了多久,已入了前方巷子,巷子里满是黑暗,甚至有些森森之气。狄青木然穿过去,未到巷口,一阵阴风吹来,前方竟飘来个人影。而他身后跟随的那把伞儿,突然没入了黑暗之中。

如斯深夜,前面那人影飘飘荡荡,有如鬼魅浮在半空般,就算胆壮的人见到,也要吓个半死。

狄青止步,盯着那人影,暗夜中,他看不清那人影的面目,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叫道:“羽裳,是你吗?”他霍然冲过去,只想一把抱住那人影。他只以为那是杨羽裳,他也希望那是杨羽裳。

一阵冷风吹过,那人倏然后退,身法飘忽。那人咯咯笑道:“狄青,你拿命来。”暗夜中,那人的眼睛,竟然是绿色,隐有光芒流动,时浅时深。那双眼眸浅色时,如绿草青青,深色时,有如墙角阴藓,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之色。

若不是鬼,那人如何会有这样的眼睛?

狄青看着那影子,神色木然,突然问道:“我欠你的命?”

那人反倒怔住,他倏然出现,只以为不把狄青吓死,也吓得他魂飞魄散,哪里想到一番心思,全部用在空处。眼珠一转,那人厉声道:“当然。你在永定陵,惊了我魂魄,一定要死!”

那人“死”字才出,霍然出手,一把抓向了狄青的胸膛。那人手上指甲如刀,五指比起常人来,要长出一半。

那人竟是永定陵的鬼怪?那人手比常人要宽长,岂不极像在陵寝的石桌上,留下手印的那只手?

狄青惊了他的魂魄,难道说……他就是赵恒?这次特意从棺椁出来找狄青的麻烦?

那人布局作势,突兀一击,势在必得。不想狄青神色恍惚,根本没有多想,听那人声音虽凄,绝非女声,恨那人不是羽裳,喝道:“滚!”他一拳打去,正中那人影的手掌。

砰的一声响,那人影后退一步,狄青亦是全身大痛,可他不管,就要全力冲过去。那人影倏然挡在狄青身前,眼中精光大盛,长喝道:“?嘛呢叭咪——?!”

那一声,如天籁沉雷,等到那“?”字出口,声音如兜头惊雷,直灌狄青周身。狄青只觉得周身剧颤,那一刻,脑海轰鸣……

狄青竟呆立不动。

那人影走近过来,缓缓道:“狄青,你从哪里来?”他靠近了狄青,才现出高瘦的身形、硕大的脑袋和结印的双手。他眼中的绿芒,愈发的妖异。

那人却是不空!吐蕃王唃厮啰手下的三大高手之一——不空!

狄青呆呆地望着不空,仿佛已不认得不空,只是回道:“我从郭府来。”

“你要去哪里?”不空又问。

狄青脸上露出痛楚之意,“我要去皇宫找羽裳。”

不空略有沉吟,并不知道羽裳是谁。又问道:“你在永定陵,可和赵祯找到了五龙?”

狄青喃喃道:“五龙?永定陵没有……”

不空目光闪动,灼灼地盯着狄青双眸,缓缓道:“永定陵没有五龙,那哪里有呢?”

狄青像已完全迷失,说道:“五龙在我身上。”

不空眼中露出狂喜,不想竟有这意外的发现。

原来不空颇有心计,他是藏北密宗高手,精通三密之道,意志力奇强,见狄青出拳极具威力,只怕不能擒住狄青,可见狄青神色恍惚,心中微动,竟用六字大明咒做引,用精神力制住了狄青。

他偶遇狄青,本想打探些事情。他怕狄青不说,这才装神弄鬼,不想无心插柳,得知五龙的下落。他大喜之下,并没有留意到,一旁的高墙上,正有双眸子盯着他。

那双眸子如天星般的闪耀,听到“五龙”之时,也不由露出诧异之色。

不空轻易得到五龙的下落,反倒不敢就信,忍不住问道:“五龙怎么会在你的身上?”

狄青道:“我捡到的。”

不空错愕不已,暗想刘太后宁可与唃厮啰撕破脸皮,也不拿出五龙,显然是把五龙看的很重。这五龙怎么又会落在狄青的手上?正要让狄青拿出五龙,不想狄青喃喃道:“五龙重出,泪滴不绝……”他本已迷惑,可五龙两字,突然开启了他混沌的意识,心中痛楚,那道白影从他脑海中倏然闪现,狄青俊脸扭曲,咬牙道:“我该走了。”

不空一凛,从未想到有人还会在他的控制下,说出这种话来。

长吸一口气,不空双手扭曲结印,眼中妖异之色更浓,凝视狄青道:“你哪里也不能去。”

狄青只感觉不空双眸中如同千古潭水,蕴藏着不知多少秘密。他被不空的双眸所摄,激动的情绪缓和下来,跟着道:“我哪里也不能去?”

不空微喜,声音放低,愈发的柔和道:“你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谁也不用找……”他怕迟则生变,不敢再提五龙,伸手向狄青的怀中摸去。口中还喃喃道:“你谁都不用找……”

话音未落,狄青已狂叫道:“羽裳!谁也不能阻止我去找羽裳!”话才出口,一拳击出,正中不空的胸口。

不空做梦也没有想到,迷失的狄青会突然出拳,他猝不及防,被狄青结结实实的击在胸口。

砰的一声大响,不空闷哼声中,吐血倒飞而出。他本钢筋铁骨,可挨了狄青一拳,只感觉胸骨欲裂,浑身乏力。

狄青一拳威势,竟至如斯。

不空心中惊惧,只以为狄青故做被控,等他无防备的时候,这才反击。一想到这里,不敢停留,身形一纵,已投入了黑暗之中。

不空倏退,狄青所受的控制已无,脑海中轰然鸣响,身躯晃了晃,已向地上倒去。他在皇仪门前受创,伤势本重,全凭一股意志冲出来。刚才不空又用精神摧毁了他残余的意志,不空一走,狄青再也支持不住,又昏了过去。

他倒在巷中,沉沉昏去,可那脸上还镌刻着入骨的忧伤。那忧伤惊吓不去,生死不离。

高墙上的那双眼眸也不想有此变化,等不空一走,翻身而下,轻灵如燕,飘到了狄青的身边。长伞撑起,已为狄青遮挡住风雨。

原来方才跟在狄青身后的人,就是他!

雨依旧下,淅淅沥沥,宛若情人伤心的泪。那人立在狄青身前良久,望着狄青脸上的忧伤和痛楚,双眸中含义像天空飘着的细雨。

细雨如织,渐渐稠密,那人伸手到了狄青胸前,只是停顿片刻,突然变了方向,搭在了狄青的肩头。

那人一用力,已拉起了狄青。腰身一扭,已将狄青负在背上。他戴着斗笠,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尖尖的下颌,洁白的肤色。他身着蓑衣,遮掩住周身,却难掩纤细的腰身。

那人比狄青要矮,但将狄青负在身上,并不吃力,甚至还行有余力的再支起伞。

他穿街走巷,悄然而行,并非向郭府的方向,更不是向皇宫大内。

前方渐有了灯光和喧哗,如斯深夜,汴京中还有这般热闹的场所并不多。那人似乎熟知这附近的地形,身形一闪,又进入个僻静的巷子中。

蓦地听到狄青说道:“你……是谁?”

那人微惊,才待扭头望过去,就觉得脖颈有股热在流淌。他伸手摸去,摊开一看,见全是殷红的血。那人眼中有些焦急,忙放下狄青道:“狄青,你……”他声音娇弱,竟然是个女子。

她才一出口,就已住口,原来狄青又昏了过去。狄青双眸紧闭,嘴角还有血流淌,那女子眼中满是焦灼关切,不再耽误,一把拎起狄青,闪身入了巷子尽头的小门。

她一路奔行,等到了一阁楼前,稍有气喘。

那阁楼两层,修竹搭建,很有风情。阁楼旁边也栽着修竹,雨敲竹韵,滴滴嗒嗒。

这本是极妙的雨景,但那女子看也不看,入了阁楼后叫道:“怜儿,过来。”

阁楼上奔下一婢女,梳着两个小辫,大大的眼,见进来那女子扶着狄青,失声道:“小姐,你……这是怎么回事?”

那女子已去了斗笠,解下蓑衣,露出婀娜的身段,娇俏的面容。把狄青带到这里的女子,竟然就是竹歌楼的张妙歌!

张妙歌纤眉蹙起,低声道:“莫要多问,扶他上楼,带到我的房间。”

“上楼?到你的房间?”怜儿掩住口,有些吃惊。可见到张妙歌的急切,不敢多问,吃力地抱起狄青上了楼。

张妙歌翻箱倒柜,不忘记说一句,“你小心些,他身上有伤。”

怜儿气喘吁吁的将狄青抱上楼,进了一间房。那房间甚是素雅,玉枕碧纱帐,帐旁摆放着个铜制香炉。

香炉中还燃着香,烟气渺渺。那铜制香炉甚为精致,上面镂金花纹,花纹的图案是个飞天的仙女。仙女飘飘,看其眉目,竟和张妙歌有些仿佛。

室中一尘不染,怜儿看看抱着的狄青,皱了下眉头,才要将狄青放在地板上。张妙歌已上了楼,说道:“把他放在我床上。”

“放在你床上?他像从臭水沟中捞出的一样。”怜儿忍不住又问一句。

张妙歌轻叱道:“你哪里这么多废话?耳朵聋了不成?”

怜儿神色中有些畏惧,也有些不解,但终究还是将狄青放在张妙歌的床上。张妙歌左手刀剪,右手拿着个小红木箱子,望了昏迷的狄青半晌,终于叹口气道:“怜儿,你去将外边的血迹悉数清理。记得……楼外的血迹也要除去。”

怜儿点点头,轻轻下楼,可下楼前,还不忘记提醒一句,“小姐,你脖子上也有血。”

张妙歌伸手摸去,见脖颈上的血已凝固,皱了下眉头,可见狄青双眸紧闭、神色痛楚的样子,摇摇头,已打开了红木箱子。

箱子造型颇为奇特,共分三部分。箱盖算是一部分,其中挂着各种长短粗细不同的银针,箱盖开启,那些银针并在一处,泛着寒冷的光芒。

箱内又分两部分,一部分有红绸覆盖,看不到下面是什么。另外一部分却分十二格,里面有着五颜六色的粉末。

张妙歌盯着箱子中的粉末半晌,突然伸出纤纤玉手,轻轻地解开狄青的衣襟。突然纤手微凝,犹豫片刻,从狄青的怀中取出一布袋。

那布袋中显然装着东西,就算隔着布袋,仍能摸到有一圆圆之物。

五龙?张妙歌脑海中闪过这两个字的时候,神色复杂,甚至有些挣扎。但她终于没有去看,反倒将那布袋放在狄青的枕边。

她解开狄青的衣衫,见他身上绷带包扎完好,心中琢磨,狄青负伤,郭遵肯定会请王惟一给他治病,按理说我不用再治了。不过他方才经不空的精神伤害,只怕意志有损,那对他的伤势不利。

想到这里,张妙歌取了杯热水,指甲轻挑,从五个暗格中挑出五种粉末兑在水中。等药溶解,这才用汤匙舀了药,递到狄青的嘴边。

她的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

狄青突然伸手,已抓住了张妙歌的手腕。他抓得如此之紧,有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稻草。

张妙歌一怔,手中的那口汤药尽数洒了出去。她眼中才露警惕,就听狄青说道:“羽裳,你莫要走!”

狄青闭着双眸,可两滴泪水从眼角沁了出来,神色紧张忧伤,就算再好的画师,也难绘出来。他抓住了张妙歌的手腕,却仍在昏迷之中。他像做着噩梦,额头尽是汗水。

张妙歌望着狄青的脸,动也不动。

过了许久,狄青才又安静下来。张妙歌试图抽回手腕,可发现竟挣脱不得。脸上有分苦涩的笑,只好用一只手给狄青喂药,喂了几勺后,喃喃道:“狄青,你喝了这药,好好的睡一觉,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她轻声细语,眼中已有了怜惜之意。她看着狄青的肌肉一分分的放松下来,这才抽回了皓腕。

随即发现自己额头上也满是汗水,张妙歌舒口气,刚放下水杯,就听身后有人冷冷道:“你为什么要救他?”

张妙歌一凛,眼中露出不信之色,扭头望过去,只见到怜儿冷冷地望着她。张妙歌早听出是怜儿的声音,可她从来不认为,怜儿会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

怜儿脸色冰冷,一双眼茫然没有任何感情。

张妙歌看到那双眼,心头微颤,柔声道:“怜儿,你都收拾好了吗?”

怜儿就那么望着张妙歌,冷漠道:“何必收拾呢?你难道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

张妙歌眼中闪过丝讶然,看了怜儿半晌,反问道:“我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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