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的夜,冷的风,映照天地间一片凄清。
那巍峨的城门楼上,立着一点白,白衣胜雪,雪一般的冰冷……
冰冷的是两颗心。
狄青一颗心都抖了起来,绝望的叫道:“羽裳?”
他终于知道自己今天为何会不安,原来他为之日思夜念的杨羽裳已落在刘从德等人的手上!原来羽裳就在宫中!
狄青从永定陵赶回时,从未想过,会在这般情形下和杨羽裳相见。
杨羽裳就在城门楼上,痴痴地望着狄青,神色黯然。她日夜想念的意中人就在城门下,但咫尺天涯!
马季良哈哈大笑,得意道:“狄青,你知道的,你我的恩怨早就该了结了。”
狄青霍然转身,嘶声怒吼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我的恩怨,与杨羽裳何关?”
赵祯等人心头一沉,他们虽不知道杨羽裳是谁,但看狄青的表情,就知道狄青对此人的关切,甚至超过自己的性命。赵祯想起宫中询问狄青意中人的时候,狄青满是柔情,不由心中更冷,很显然,今日之事,刘从德他们已经策划许久,有备而来。
但只凭马、刘两人,当然难以掀动这场造反。幕后人到底是刘太后,还是另有其人?
马季良冷笑道:“你错了,一人做事,往往要连累别人的,不然何来株连九族之说?当年你害我儿子一生残废,你就要知道,这个仇老子一定要报的。”
马季良旁边一人附和道:“不错,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狄青,你可还认得我?”
狄青望向那人,咬牙道:“罗德正,你还算人吗?”
那人微笑道:“我是不是人不劳你操心,我只知道,你若是不听我们的吩咐,你很快就要做鬼了。”
马季良旁边那人就是罗德正,也就是罗崇勋的义子。狄青片刻就已明白,这些人早就蓄意对付他,罗德正知道他对杨羽裳的情意,告诉了马季良,而马季良一直隐而不发,今日才用杨羽裳要挟自己。
狄青还在懵懂之际,这些人显然已把狄青当作大敌,这才专门定下了对付狄青的计策。
狄青长吸一口气,额头青筋暴起,马季良立即道:“你要敢动我,他们就把杨羽裳丢下来。嘿嘿,更何况……你有本事冲过来吗?”他离狄青有段距离,身边又都是弓箭手,只要狄青一动,乱箭射来,狄青绝对抵挡不住。
马季良还没有让人放箭,只是因为胜券在握,要好好的折磨狄青。他就一个儿子,却被狄青打成残废,这口怨气憋了许久,当然不肯让狄青就这么死了。
狄青浑身僵凝,头发丝都不敢动半分,可双手指甲入肉,已滴出血来,恨声道:“罗德正,你义父罗崇勋必然也参与了今夜谋反一事,不然宫中也不会这么快起火!你们父子均是卑鄙小人,不怕世上有报应吗?”
罗德正叹口气道:“我什么都怕,就不怕有报应。”他霍然上前,一脚踢在狄青的小腹上。他当初被狄青戏弄,早就憋了许久的火气。这次得到机会,如何会轻易错过?
狄青痛得弯腰,却终究没有还手。
城门上的刘从德、城门下的马季良都得意地笑了起来,他们知道已掐住了狄青的命门。
张玉呼喝一声,才要上前,狄青突然一伸手,已拦住了他,说道:“张玉,我求你一件事。”
张玉颤声道:“何事?”
“我的事,我自己解决。”狄青惨然笑道:“你若是我的兄弟,莫要帮我。”
张玉大声道:“可是你值得吗?”他和狄青兄弟多年,已看出狄青的用意,不由心中打颤。
狄青吸了口气,望向马季良道:“你要如何才能放了羽裳?”
马季良得意地大笑,“狄青,你也有今天?要我放了杨羽裳,很简单,你先解了刀。”
狄青想也不想,伸手除下刀鞘,掷在地上。当啷声响中,带着难言的决绝。
马季良又道:“好,够痛快!狄青,只要你再杀了张玉和武英,绑起赵祯,我就答应你的请求。”
张玉握紧双拳,牙关紧咬。武英忍不住后退一步,挡在赵祯身前。赵祯目光闪动,只是望着暗处,神色中隐约带着焦灼。
狄青回头望了眼,摇头道:“你知道……不行的。”
罗德正嘿嘿一笑,“真的不行吗?”他陡然竖肘,一肘击在狄青的脸上。狄青眼角已裂,鲜血流下,踉跄后退两步,遽然伸手,扭住了罗德正的手腕。
众人一惊,狄青反扭了罗德正的手臂,抽出罗德正的腰刀,架在他脖子上喝道:“住手!”他这一招干净利索,罗德正得意间,猝不及防,已被狄青擒住。
狄青虽制住罗德正,心口更是抽紧,咬牙道:“马季良,你放了杨羽裳,我就放了罗德正。”
变生肘腋,弓箭手倏然拉弓,吱吱弓弯,杀气漫天。马季良笑了,摆手止住弓箭手放箭,“狄青,我知道你不会轻易认输的。可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狄青心在颤,还能冷静道:“罗德正是罗崇勋的义子,是太后身边的人,你难道会因为个杨羽裳,得罪罗崇勋吗?”
马季良淡淡道:“我可以和你赌。我数到三,你杀了罗德正,然后你看看有什么后果。”他冷冷的笑,已数道:“一……”
不等再数下去,狄青已惨笑道:“不用数了,你赢了。”他也知道这事关系极大,马季良如何肯为个罗德正放弃造反一事?他方才如落水之人,勉强抓住根稻草,马季良可以不把罗德正放在眼里,他狄青如何敢拿杨羽裳来赌?
罗德正看出便宜,回肘撞去,狄青无心再打,罗德正轻易挣脱狄青的束缚,又是一拳击在狄青的脸上。
狄青神色木然,晃了两晃,却还是没有倒下。
罗德正已抢过单刀,放声笑道:“狄青,还手呀,你怎么不还手?你不是一直都很嚣张?”他眼中露出怨毒之意,长刀扬起,一字字道:“我今天不会杀你,我只会斩了你的四肢,然后天天看着你……”
他口气中满是森然恐吓,狄青却是充耳不闻。
夜凉如水,狄青心冷若冰。饶是他计谋百出,但此刻却是半分主意都没有。陡然间脸上一凉,狄青抬头望去,才发现苍天终于下起斑斑雨滴,有如心中的泪。
“杀了我,放了她!”狄青终于道,声音中带着分宁静。他心中祈求苍天有眼,满足他这个最后的愿望。
罗德正哈哈大笑起来,“杀你还不是和杀条狗一样简单……”他晃了下单刀,那泓光亮照耀着他那狰狞的脸。狄青不动,甚至没有再转头去望杨羽裳,可一颗心只是叫,羽裳,我对你不住!
陡然间,城门楼上有歌声传来:大车槛槛,毳衣如炎,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那声音在如水似墨的夜中,带来分明亮,击破了暗的沉寂,其中竟不闻有半分哀伤。乍一闻,只以为是那多情的少女,唱给情郎听的情歌,但谁又知道,其中凄婉深藏,生死一线?
在场众人多数都不知文,不解其意,狄青霍然转头望过去,心中想,羽裳想说什么?只有狄青才知道杨羽裳唱的是《诗经》。他这段日子,整日揣着本诗经,没事就翻看,突然记起这诗经最后四句是,“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敫日。”
这本是一女子对天发誓,说要与夫君同生共死。狄青想到这里,只是想,羽裳,我若是死,能换来你的生,我没什么不敢。可是,我救不了你。
刘从德听到“畏子不敢”四个字时,却以为杨羽裳胆怯,催狄青自杀,嘴角显出了嘲弄的笑。
那歌声再是一转,变得如苍茫暮色,凄迷风雨。杨羽裳终于流泪,泪流满面,凄然而笑,唱道:“红颜刹那弹指无,千古盈亏叹玉斧;吴妖小玉飞作烟,越艳西施化为土……”
狄青心中一阵惘然,突然心中震颤,已明白杨羽裳的用意。杨羽裳告诉他,人生弹指,红颜易逝,不见得值得留恋生死。陡然间心中一寒,已知道杨羽裳更深的用意,嘶声叫道:“羽裳,不要!”
那凄凉的歌声荡气回肠,缠绵悱恻,已从城头幽幽传来,“此去绛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千歌百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
歌未罢,一朵白花陡然绽放,已从城门楼飘然而落。
落落如舞。
众人呆住。杨羽裳竟然挣开身后人的束缚,从高高的城门楼上跳了下来!
狄青心已碎,撕心裂肺的喊道:“不!”他终于明白杨羽裳的意思,杨羽裳要用死,换取狄青的生。就像狄青为了她的生,宁可自己死。
她用歌声表达了自己最后的相思、无尽的依恋。虽有无限的缠绵,但她就那么决绝地跳了下来。她不再多说什么,因为她明白,不懂的人,说多少都没用,懂的人,终究会懂。她虽是花一样的柔弱,却有竹子般的倔强,她爱狄青,胜过爱自己,就像狄青爱她胜过自己一样。
此生不渝!此爱不渝!
狄青已向城门处奔了过去,罗德正见杨羽裳坠落,骇然失色,竟也忘记了阻拦,马季良一凛,已忘记让众人放箭,就算城门楼上的刘从德,也被杨羽裳的决绝震撼,后退了一步。
所有的人听到那婉转却又激荡、情浓更是情深的歌声,恨不得大哭一场。见杨羽裳竟为狄青跳下来,就算赵祯、侍卫、众叛逆都是望着狄青,只望他能接得住杨羽裳!
狄青那一刻已奔行如飞,泪眼模糊,只奔着那白影坠落的方向扑去,哀求天上千万菩萨,只要能救得杨羽裳一命,他狄青就算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是心甘情愿。
但人力有穷!
狄青堪堪奔到城下,白影闪电而过,狄青伸手去抢,却不过触到冰凉的一丝衣裳。
砰的一声响,狄青的一颗心已裂了开来,天际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碎了那阴沉的夜空,紧接着,瓢泼大雨倾斜而下,如苍天的泪水。
狄青无泪,眼中几欲滴血。他缓缓跪下去,伸手想要去触摸那似近实远的面庞,一只手抖得如寒风中的落叶。
他想哭,可无声;他想喊,却无语;他想怒,但全身血液如同被抽空一样。他心中只余一股莫名无尽的悲意!滔滔滚滚,充斥了胸膛!
天地间电闪雷鸣,那雷声一阵紧过一阵,惊心动魄,狄青心中唯有死寂。微风过,忽见杨羽裳眼睑一动,狄青已扑过去,一把搂住杨羽裳,泣声道:“羽裳,你醒醒!”
又一道霹雳击过,杨羽裳缓缓睁开了眼睛,带丝艰难,有分痛苦,见到狄青哭泣,流泪道:“狄……大哥,我对你不住……以后……陪不了你。”
那一刻,狄青泪如雨下,悲声道:“是我没用,我救不了你。不……我带你去看大夫,看最好的大夫。”他见杨羽裳虽是嘴角溢血,但尚有呼吸,陡然间升起希望。
杨羽裳艰难道:“没……用……了。”见狄青潸然泪下,杨羽裳伸手想要触摸那悲刻般的脸庞,却终究无法抬手,她只感觉到身体越来越重,但思维却益发清晰,狄青一把抓住她的纤手,心碎无语。
杨羽裳突然笑了,笑得很淡很轻,“你在我心中……本是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如何能受……那些人的……轻贱?”她没说的是,她宁死也不愿意看到狄青受辱,她虽看似柔弱,但内心的刚烈,却远胜常人。
狄青咧咧嘴,可无言,滴滴泪水落在杨羽裳的脸上,如血泪。
杨羽裳道:“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狄青只是点头,“百件千件,只要你说!”
杨羽裳轻声道:“好好……活下去……让我知道……我不会……看错我的英雄。”
狄青心如刀割,盯着杨羽裳的双眸霎也不霎,感觉自己的声音好像天籁般遥远,“我答应你!”
杨羽裳舒展了眉头,脸上满是不舍,叹道:“好美的……雨,好美……的舞,就算这火儿……也是好的。可惜……狄大哥,羽裳有娘亲陪……却陪不了你……”她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虽是依恋,但终于细不可闻。
狄青手臂一沉,嘶声吼道:“羽裳!”那声音裂云穿雨,响若雷霆,其中夹杂着无限的伤心之意。又如一头受伤的野兽,临死前发出绝望悲恸的怒吼……
张玉再也按捺不住,飞身而起,一刀就向马季良劈去!
马季良立即道:“放箭!”听到狄青的吼叫,马季良突然觉得,一切并非想象中的掌控手中,他已心寒,只想早些解决这里的事情。
长箭如雨,张玉去势不停,单刀急挥,竟然磕飞了面前的长箭,冲到马季良的身前。但脚才落地,就有三杆长枪当胸刺到。张玉挥刀急砍,当当响声,长枪荡开,但又有数人拦在张玉的身前。
马季良急退,故意哈哈大笑,掩饰心中的不安,“你想要杀我,再练个几十年功夫吧。”
张玉又急又怒,虽斩杀了一人,但已深陷重围,冲出去都困难,更不要说杀马季良!
武英护在赵祯身边,手持长剑,拨打着羽箭。他功夫虽是不差,但对方长箭一拨接着一拨,等到第三轮长箭射到,武英躲避不及,已被羽箭射中肩头。
武英哼也不哼,剑交左手,拼命抵挡。
赵祯又是心寒,又是感激,突然道:“武英,你自己逃走吧,朕不怪你。”这几日来,护卫他的侍卫前仆后继,死伤不少,赵祯心中不忍,知道已不能幸免,不想武英再死在这里。他也知道,马季良对付的是他,武英、张玉若不护驾,尚有一分生机。
武英咬牙道:“臣得圣上提拔,不敢有负,既然护驾无能,那就一块儿死了吧。”
赵祯暗想自己虽竭力挣扎,哪里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心中一酸,不想被叛逆看轻,反笑道:“那好,一块儿死了吧。”他就要走出去迎长箭,只希望早死,也能心安。
不想远处一声厉号蓦地发出,有如鬼哭道:“那好,那就一块死了吧!”那声音在深夜中有着说不出的悲戚愤慨之意,众人听到,均是心中发冷,手上稍缓,向声音发出的地方望过去。
只见狄青终于站起,凄厉的苦雨中,本是俊美的面容已有扭曲,眼皮不停地抖动,带的他脸颊一块儿抖动起来。
凄迷的雨中,狄青的一张脸都开始跳动起来,暗夜中已有说不出的狰狞之意。他就立在那里,任凭雨水劈头盖脸地打在身上,低头望了杨羽裳一眼,说道:“羽裳,今日你就看着,狄青本就是个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他仰天长啸,身形陡动,已到了罗德正的面前。
众人皆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方才狄青去救杨羽裳,奔的虽快,但还是有迹可循,但此刻狄青一动,有如轻烟薄雾,飘渺无踪。
罗德正已心寒,抽刀就砍,闪身就退。可刀才举起,刀断,腿才后移,腿折。
罗德正甚至没有见到狄青如何出手,就被狄青击断单刀,踢折双腿。惨叫才出,就像被斩断脖子的鸡一样。那惨叫陡灭,却是狄青一伸手,扭断了罗德正的脖颈!
叛军已惊呆,赵祯又惊又喜,张玉难以置信,马季良已惊得浑身簌簌发抖。
狄青已不像人,试问天底下,又有哪个人会有如此快捷、诡异的身手?狄青杀了罗德正,转瞬已向马季良扑了过去!
马季良嘶声叫道:“救我!”
城头上,刘从德见势不好,厉声喝道:“放箭!”
城下的叛军这才醒悟,弃了张玉,弯弓搭箭,已向狄青射去。长箭如蝗,空中嗤嗤作响,众人仓促之间,放箭虽不齐整,但刹那间,已有十数枝长箭射了过去,不想狄青只是一挥手,就将射到面前的长箭尽数抓住,尚有几枝长箭成了漏网之鱼,可已伤不了狄青。
弓箭手已骇破了胆子,心道这人空手抓飞箭,不要说见,以前就算听都没有听过,这狄青恁地这般犀利?
不等弓箭手再次挽弓,狄青已冲到马季良的身边,手臂一振,那十数枝长箭悉数送入了马季良的小腹中。
马季良退却不及,只觉得小腹剧痛,垂头望去,见到鲜血淋漓,一簇长箭入腹,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狄青一双眼眸已沉凝若死,盯着马季良,一字字道:“害死羽裳的人,全都要死!”
马季良浑身发颤,不等说话,狄青手臂一抽,竟然将那十数枝箭又拔了出来。马季良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只觉得全身的气力和那肠子、鲜血一起喷了出去,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狄青出手实在太快,快的叛军甚至来不及反应,有两人不知死活地冲过来要救马季良,一人奋力一扑,去抱狄青的双腿,另外一人长枪闪颤,就要刺过来,可见到狄青杀人手段如此之狠,一时间竟僵在当场。
狄青厉喝一声,声震云霄。双腿一挣,一脚踢在扑来那人的胸口,那人惨叫一声,胸口已塌陷进去,狂喷鲜血,整个人飞出了好远,落在地上的时候,滚了两滚,再无声息。持枪那人被那一声喝骇破了胆子,晃了两晃,仰天倒了下去,竟被狄青活活吓死。
那些弓箭手虽箭已在弦,见到这种情形,却忘记了射出去。
狄青手臂一挥,手中的长箭已成扇形飞出,空中嗤嗤作响,竟比硬弓所射还要迅猛。一些叛军躲闪不及,当场被射翻在地,其余的人一声喊,四散逃去。他们固然造反都不怕,可见到狄青一人杀气腾腾,所向披靡,亦是骇破了心胆,不敢再战。
这时候武英、张玉二人身边早就没有了敌手,护在赵祯身前,见狄青遽然这般神武,吃惊之余,还有些敬畏。
城头的刘从德见马季良惨死,已急红了眼睛,喝道:“下去杀了狄青,谁杀了狄青,赏金千两!”
重赏之下,却无勇夫。
刘从德还待再喊,陡然间闭口,浑身发冷。
大雨中,狄青缓缓转过身来,望向城门楼处,目光森冷。刘从德哑了嗓子,虽觉得隔的尚远,可狄青的目光却如刀子般的刮来,让他不寒而栗。
狄青浑身仍在颤抖,突然笑了声,可那笑声比哭还要忧伤百倍,他一俯身,拾了两把单刀在手,脚步一点,已向城门楼奔去。
狄青眼中只有刘从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刘从德,必杀刘从德!
刘从德见到,心胆俱寒,喝道:“守住城道!不然一个都不能活!”他若说保护自己,那些叛军早就一哄而散,可叛军听到一个都不能活的时候,都是凛然。
众叛军已明白,狄青心伤杨羽裳之死,见人就杀,这城门楼肯定不能让他冲上来。
形势逆转,众人由袭驾转为保命,大声呼喝,已有弓箭手扼住城道,另有七八人参差而立,或挺枪,或持刀,扼住了通往城门楼的要道,只等狄青窜上,刀剑齐施,长箭倾泻,势必要将狄青阻在城门楼之下。
不想狄青奔到城墙下,竟不循正道,奋力一跃,已高高飞起,要从一旁的城墙翻上。
可城墙有数丈之高,岂是他一跃能上?眼看他堪堪要落,狄青却伸手疾刺,左手的单刀已刺入了坚硬的城墙之中。
这皇仪门的城墙均是青石所制,狄青手中单刀绝非宝刀,但这一刀已如切豆腐一样刺入了城墙。
城上城下之人均是瞠目结舌,难信天下竟有如此神武之人。
狄青一刀刺中城墙,借势翻上,竟身轻如燕。原来杨羽裳身死,狄青心中悲意不绝,贯彻周身,不知为何,那久已消失的两条巨龙蓦地上涌,回归脑海,翻腾不休。狄青借巨龙起舞,只觉得周身精力弥漫,比起当初在曹府之时更是强盛,当下心中恨意如狂,虽意志清醒,但周身已似不受自己控制一样。
他借力而上,可距城墙尚有数尺,眼看堪堪要落,右手单刀奋力砍去,一刀击在城墙之上,单刀折断。狄青身体稍停,弃了单刀,再次借力,已翻身跃入城墙,立在刘从德的面前。
刘从德吓得尿了出来。他只以为守住城道,狄青虽勇,却也无能杀他,只要坚持到援军赶到,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哪里想到援军未到,狄青已如神兵天降,到了他的眼前。刘从德手脚麻木,动弹不得,那些叛军却是哗一声响,已向城下涌去,哪里再管刘从德的死活?
狄青一伸手,已抓住了刘从德的脖领,刘从德生死关头,急叫道:“莫要杀我!”狄青凄冷地望着刘从德,“不杀你?给我个缘由?”
刘从德急得满头是汗,叫道:“造反的主谋不是我!”
狄青凄然一笑,“是你非你,羽裳终究去了。你让她活转,我就饶了你。”
刘从德颤声道:“人死岂能复生?”
狄青双眸满是怨毒之意,凝声道:“那你只好死了。”他手臂方振,欲将刘从德扔下城墙,就听到城门下有人高叫道:“狄青,住手!”
狄青冷然望去,见到出言呼喝的竟然是刘太后!
刘太后不知何时,已到了皇仪门前。
狄青拎着刘从德,望着刘太后,神色木然。刘太后扭头对郭遵道:“郭遵,快让狄青住手。”
原来刘太后守在帝宫旁,久不见赵祯回转,不由焦急。这时有侍卫杀出埋伏,冲到这里,告知赵祯向皇仪门的方向逃命。郭遵急怒,刘太后更急,正逢叶知秋已带宫外禁军赶至,众人才到皇仪门前,就见到狄青飞上墙头,不由骇然。
刘太后见狄青要杀刘从德,慌忙制止。刘从德是刘太后兄长刘美之子,刘美早死,刘太后当权后,对刘美后人极为疼爱,如何会眼睁睁看着狄青杀了刘从德?
郭遵已看清了场上的一切,浑身也剧烈颤抖起来,他双拳紧握,眼中已有刻骨的伤悲。郭遵不语。
刘太后怒道:“郭遵,你没有听到吾说的话吗?”
郭遵仍旧不语,刘太后身后有一人高叫道:“狄青!你放了刘从德,一切好说。若是不放……”
那人不等说完,狄青已狼嚎般地笑,不等笑完,嘶声道:“若不放能如何?”
那人正是成国公赵允升,见状喝道:“你若不放,就是死罪!”
刘太后暗叫糟糕,就听狄青仰天悲笑道:“原来如此。”他手臂一振,刘从德已飞出城墙,空中哇哇大叫,砰的一声大响,摔落在地,翻了下身子,再没有了声息。
众人惊呆。
天地雷动,电闪如潮,耀得城头上狄青明灭闪烁,有如幻化。刘太后心口剧痛,呻吟一声,可这时没有人去望太后,众人只盯着城头的狄青,不知所措。
狄青连杀罗德正、马季良、刘从德三人,立在城头,无视城下诸人,一颗心已是空空荡荡,再没有着落。
杀了这些人又能如何?羽裳终究不能活过来了。一想到这里,狄青心头又是大痛。
他本是乡间少年,被逼从军,受难受辱,意志消沉。他生平也没有什么大志,只以为平平淡淡的度过余生,不想得到杨羽裳青睐,度过生平最幸福的时光。但幸福总是短暂,杨羽裳转瞬离他而去,可说是为他而死,他那一刻的悲痛自责难以言表。
狄青立在城楼之上,往事一幕幕、一重重的显现,和杨羽裳大相国寺初见,误会频生;相思鸟筝,款款深情;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那个钟天地之灵秀的女子,那个婉转多情的女子,那个对他狄青情深意重的女子,那个让狄青心疼心怜的女子……
本以为苍天垂怜,为弥补他多年所受的苦难,所以让他认识了杨羽裳,不想更大的心痛却才开始。蓦地想到当初巩县邵雍所言,“你命中多磨!”
狄青仰天长笑,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淌而下,滚滚如血,对苍穹喝道:“老天!若是我狄青命中多磨,你让我承受所有的苦难就好,为何要加给羽裳?你何其不公!”他厉喝声声,有如沉雷滚滚,可任凭他如何呼喝,苍天无情,羽裳还是死了。
羽裳死了……
狄青一想到“羽裳死了”这四个字,就觉得有如千斤巨锤重重地击在胸口,身躯晃了两晃,又想到杨羽裳为了不让他受辱,宁愿赴死,狄青心如刀绞,只想立即死了,换来杨羽裳活转。陡然间想到杨羽裳所唱的,“大车槛槛,毳衣如炎,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以往他不懂,可他现在懂了,终于懂得杨羽裳的似海深情,但那又有何用?
此去绛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他狄青,虽信那银河天堑,可隔断人间别离,但是怎堪忍受生死相思之苦?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敫日。”狄青喃喃念着这几句,等再念到“榖则异室,死则同穴”的时候,突然心中一阵激烈,暗想既然生不能同室,那若能同死,也不枉杨羽裳的一片情深。
他本是壮怀激烈的汉子,热血涌上心头,再也顾不得许多,喝道:“羽裳,我对你不住,不听你的话,可你去了,我怎能独活?”一抬脚已过了墙头,纵身跃了下去。
身子急坠的时候,众人惊呼一片,可狄青内心平静,只想着,羽裳,我来了,你我天上人间,永不分离!
狄青飞扑下城,众人均是出乎意料。谁都想不到狄青这般深情,谁都想不到狄青会寻死,看起来谁也救活不了狄青。
除了郭遵。
郭遵见狄青一抬脚要出城墙,悚然动容。空中电闪,可郭遵身形比电闪还要快,他竟抢在狄青坠地时到了城下。
狄青堪堪落下,郭遵长吸一口气,运劲去接。狄青人在空中,已见郭遵伸手,厉喝道:“走开!”他心灰若死,空中狂怒,虽知郭遵是好意,但心中毫不领情,竟一拳击向郭遵的胸膛。
拳风如飙,砰的一声,已击中了郭遵的胸膛。郭遵手腕急翻,已扣住狄青的胳膊,借力使力,横甩了出去。
狄青今非昔比,此刻体质早改,这一拳击出,直如巨斧开山,锤击博浪。但这一拳击出,郭遵本可闪开。可郭遵没有避,他若闪开,狄青就要摔死,他怎能让狄青去死?
郭遵硬扛了一击,甩出狄青后,忍不住哇的一声,喷出口鲜血,踉跄退后一步。
狄青横飞而出,砰的一声,撞在了墙壁上,滑下来后,只觉得气血翻涌,周身剧痛,但终究没死。
狄青怒喝道:“郭遵……你!”他伤心欲绝,理智全抛,本想冲过去搏命,可见郭遵吐血,眼中又满是悲伤,狄青蓦地清醒过来,脚下一软,已跪了下来。
他跪下来才发现,杨羽裳就在不远,望见杨羽裳玉容栩栩如生,不由心中绞痛。
突然又想到,杨羽裳对他一往情深,生平只求过他一件事情,就是让他好好地活下去。可他转眼就忘记了杨羽裳的要求,一心求死,实在负她良多。
狄青自尽一次,侥幸活下来,一时间死志已淡,可悲从中来,瞬时泪如雨下,早忘记了身在何处,更无视身旁诸人。
他爬到杨羽裳的身边,从怀中掏出那裂成两半的玉佩,捧到杨羽裳面前,泣声道:“羽裳,你醒醒,我已经为你找到生父的线索了。你不能就这么去了,你总要等我的消息。你醒醒呀。你曾说过,你我天上人间,永不分离!你不能说了不算!”
天空电闪,照着杨羽裳苍白的脸,狄青望见,突然想到,羽裳死了,她肯定是在天上。我狄青一介莽夫,若是死了,有什么资格去天上?这么说,我狄青就算死,都再不能和羽裳相见了?
念及于此,狄青心中激荡,哇的一声吐出口鲜血,鲜血如雾,喷在那玉佩上!
玉佩染血,泛着微弱的光……
大雨狂泻,似要将这半天的积郁一口气释放出来。
众人早就周身通透,可没有人留意那风卷雨狂,郭遵更是满脸的水滴,也分不清是雨是泪。没有人去看郭遵,可若有人看到他那入骨的悲伤,就会发现,他的悲恸,丝毫不弱狄青。
“五龙重出,泪滴不绝。五龙重出,泪滴不绝!”郭遵只是喃喃念着这句话,眼中满是悔意,自问道:“难道……我又错了?”他忍不住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鲜血入雨,稀释无影。但那永恒的悲伤,血雨也是无法洗刷。
郭遵又在后悔什么?所有的一切,本和他无关的!他有太多事情,无能为力!
苍穹雷动如涌,惊心动魄,一道电光裂开长空,耀得天地皆白,也耀得狄青手上的玉佩泛着微白。
遽然间,一人惊呼道:“你这玉,是从哪里来的?”
一人踉跄奔到狄青的身旁,再也顾不得整洁的衣着,跪在泥水中,神色仓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