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怀敏道:“郭指挥,咱家看太后今日心情不错,只要郭指挥有意,咱家可为郭指挥再求个升迁。”
郭遵道:“升迁与否,想朝廷自有定论,郭某不想坏了规矩。”
杨怀敏嘿然一笑,再不多言,心中却想,这郭遵不识好歹!难得太后对他器重,可他还是不近人情,怪不得这些年来,仍不过是个殿前指挥使。
众人到了长春宫前,杨怀敏并不再行禀告,而是带郭遵径直入了宫,宫内灯火辉煌,太后仍坐在珠帘后,和一人隔着珠帘在品茶。
郭遵认得那人叫做李遵勖,本是驸马都尉,和太后算是姻亲。
太后这些年来,很多时候都在帘后,就算上次见吐蕃使者不空的时候,太后也从未露面。郭遵想到这点,不免有些奇怪。
郭遵寻思间,已单膝跪倒道:“臣参见太后。”
珠帘那面,隐约见到刘太后放下了茶杯,第一句话就是,“郭指挥,你可想造反吗?”
郭遵离开了帝宫后,赵祯吩咐尚美人退下,只令贴身太监留在宫中。
众侍卫心中又是不安,又是振奋。要知道自太祖“杯酒释兵权”之后,朝廷就从未对哪些武将再有此礼遇,而“杯酒释兵权”所对之人,无不都是威震八方之辈。眼下众人不过是些殿前侍卫,却能有和皇帝一块喝酒的机会,那真是一辈子的荣耀。
赵祯端起酒杯道:“朕帝陵一行,不想遭遇惊变,有不少忠心护驾之人丧命,朕每次思及,都是心中不安。朕先敬那些已死的侍卫一杯,以表歉意。”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默然中带着感动,陪着赵祯喝了一杯酒。
宫人给赵祯又满了一杯酒,赵祯端起酒杯对在座的众人道:“朕这次鲁莽行事,连累你等,这里朕给你们赔罪了。”
众侍卫轰然站起,连呼不敢。
王珪道:“圣上,想我等既得圣上提拔,身为殿前侍卫,职责就是卫护圣上,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圣上这番话,实在折杀我等。以后圣上若有吩咐,我等刀山火海万死不辞!”他说得忠心耿直,但言语中却很有深意。
狄青一旁想到,王珪也看出圣上今晚要做件事情,是以言语暗指无条件跟随。可我呢,郭大哥让我听圣上的吩咐,想必早有了定论。
定论是什么,狄青并不知道。但想这些年来,郭遵对他一直照顾有加,一阵热血上涌,也道:“王珪说的不错,圣上若有吩咐,我等断无不从的道理。”
众侍卫也道:“圣上若有吩咐,我等一定遵从!”
刹那间,帝宫中热血沸腾,群情汹涌。
赵祯微微一笑,说道:“那好,就干了这杯酒吧。”见众人饮了酒,赵祯又道:“用饭吧。”
众侍卫多明白王珪、狄青二人的用意,是以均是酒少喝,饭多吃。
狄青落座后,不知为何,只觉得眼皮一个劲地跳动,心神不宁,越来越心惊。可到底因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张玉就在他旁边,见他不安,关切问,“狄青,你没事吧?”
狄青摇头道:“不妨事。”他一口气喝了两杯酒,眼皮子这才不跳,转念想到:这么久不见羽裳,不知道她如何了。想起那温婉如水,绚如霓裳的女子,狄青心中一阵甜意。
赵祯端着酒杯,心中却想,这些人忠心不假,若真的非要动手不可,就只能指望他们了。但是太后她,唉,只盼郭指挥那面能如我所愿,不过郭遵若不能成行,我难道真的要……想到这里,赵祯的手忍不住又有些发抖。
沉雷更紧,一声声如响在耳边,赵祯脸色已有些苍白。
郭遵听太后质疑的时候,脸色不变,沉声道:“不知太后何出此言?”
刘太后帘后道:“今日圣上召你入宫,又留下一帮侍卫在禁中,不知道意欲何为?”
郭遵缓缓道:“圣上多半有感众侍卫的忠心,这才召他们喝酒吧。”
李遵勖一旁道:“想古人有云‘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天子此举,甚为不妥呀。”
郭遵笑道:“古人所言,是说礼仪不置庶民于下,刑法不以大夫为贵,本意人人等同。圣上如此,正符合古人之意啊。”。
李遵勖微微有些脸红。他这个驸马都尉其实是仗着太后的恩荫才当上,本身并没有什么才华。他本想驳斥郭遵,不想郭遵倒纠正了他的错误,一时间无言以对。
刘太后道:“那些侍卫不过都是一帮粗人,圣上和他们一起,终究不妥。”
郭遵道:“太后,想古人有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圣上久居深宫,虽有大儒教习,但终究少近百姓,难知百姓疾苦。这次圣上微服出京,虽有不妥,但总仗祖宗保佑、太后的积福,这才化险为夷。想经此磨难后,圣上定能更上一层,治理天下,有所凭据。”
刘太后微蹙眉头,一时间沉默无言。心道这个郭遵,不但武功高强,说辞也是这般犀利,倒也难以对付。以往的那些文臣,都因有所忌讳,在刘太后面前不敢直言,但郭遵绵里藏针,竟让人找不出半点错处。
原来太后知道赵祯回转后,留了郭遵在宫中,心中就有不安,又听狄青等人随后也到了宫中,更是忐忑。
刘太后知道自己的心病,她的心病当然就是李顺容!刘太后当然知道,赵祯的亲生母亲并非自己,而是那个给死鬼赵恒守灵的李顺容。
她从未有一天忘记过此事。她以前靠着赵祯到了太后的位置,但如今,她其实很有些畏惧……
至于怕什么,只有刘太后自己明了。她迟迟不肯登基,别人都认为她畏惧人言,怕群臣阻挠,只有她知道不是。
这个郭遵,看似豪放,实则谨慎,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但在大是大非前,却极有坚持。
沉默良久,刘太后这才问道:“郭指挥,可曾记得当年之诺吗?”她没有提及诺言是什么,但她知道郭遵会明了。
郭遵沉声道:“臣记得,不敢违背。”
刘太后轻轻舒了口气,她知道郭遵是一诺千金之人,说的话,肯定会兑现,这也让她放下个心事。
不想郭遵随后道:“太后可记得当年对先帝之诺吗?”
帘后啪的一声响,茶杯落地。只见帘后刘太后霍然站起,怒声道:“郭遵,你怎敢这般对吾说话?”
郭遵垂头道:“臣不敢。臣只是尽忠行事。”
李遵勖喝道:“大胆郭遵,竟然对太后无礼!来人呀!”不等多说,帘后刘太后已喝道:“李都尉!什么时候,你可以代吾发令了?”
李遵勖只想拍拍马屁,不想拍到马蹄子上,慌忙道:“臣一时情急,请太后恕罪。”
长春宫静寂下来,呼吸可闻。帘后刘太后似在喘着粗气,许久才道:“好,很好!郭遵……你很忠心。”
郭遵不待回答,就听有宫人禀告:“太后,开封府叶知秋叶捕头已候在殿外。”
刘太后道:“传他进来。”
叶知秋轻步走进来,施礼后,太后已道:“叶知秋,大相国寺佛像被毁的事情,现在你查的如何了?”
郭遵脸色变了下,突然想起五龙一事,心中隐约不安。他本无愧于心,但惟独在五龙一事,擅自做主,甚至求叶知秋莫要把五龙从狄青身上拿走。
太后这么问,难道说……
郭遵没有想下去,也没有望向叶知秋。就听到叶知秋一字字道:“太后,五龙有下落了。”
赵祯端着酒杯,却不喝酒,今夜他还有事,当然不会先行喝醉。众侍卫也不敢多喝,都吃着饭菜,等着赵祯的一声吩咐。
有几人心中已想,圣上神色慎重,难道真的要对付太后?
狄青心中却想,圣上以孝义为先,平日不肯说刘太后一句坏话,眼下还不知道刘太后非他亲生母亲,不会冒着被天下人唾骂的危险对太后不利。可若不是对付太后,他留侍卫在宫中,究竟要做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宫内的烛火明了暗,暗了灭,赵祯见天空浓云密布,雷声反倒稀少了,眼中有股焦急,突然道:“朕有一生母,有一养母,你们想必都已知道?”
众人都是点头,却不解皇上要说什么。
赵祯道:“朕生母大娘娘,养母小娘娘,都对朕恩重如山,朕感激两位母后的恩德,终此一生,不会对她们有半分不敬。你们若是以后碰到两位太后的人,定要多加照顾,万勿得罪。”
众侍卫都是一愕,却齐声道:“遵旨。”
赵祯点点头,不等再说什么,有一太监匆忙赶到,急声道:“圣上,不好了,皇后在后宫闹脾气,竟然点燃了寝宫帘幕,起了大火。”
众人一惊,霍然起身,只等赵祯一声令下,赶去救火。赵祯淡淡道:“让他们救火就是,随皇后去闹,不要妨碍我们喝酒。”
那太监有些犹豫,赵祯喝道:“还不退下?”太监不敢再说,急忙退下。赵祯端起酒杯,只是道:“来,喝酒。”
众侍卫只好端起酒杯做个样子,暗想圣上对郭皇后可真没有半点夫妻之情,皇后的宫中起火,按理说也该问候一下呀。可这些都埋在心底,谁又敢多说一句?
赵祯突然问道:“你们可都曾娶妻了吗?”
众侍卫有的说娶了,有的说没有,一时间闹哄哄的一片。赵祯笑道,“娶妻的若有儿子的,以后记得把名字报上来。没娶妻的,明天都去内库领五十两银子,权当朕的贺礼了。”
众侍卫大喜,已娶妻的人都知道报名上去,自己的儿子无论多大,都能领俸禄过活。那些未娶妻的却想,五十两银子数目虽说不少,但关键是圣上所赐,那真是有着说不出的荣耀。
赵祯极力拉拢这些人手,却是另有深意,见王珪一直不语,问道:“王散直,你呢?可有意中人了吗?”
王珪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众人沉默下来,只觉得这平淡的话中有着说不出的激昂之意。原来这句话本来是霍去病对汉武帝所言,当年汉武帝之时,匈奴为患,霍去病数击匈奴,功劳赫赫,霍去病回转后,汉武帝要为霍去病修建府邸,霍去病回了这句话。大宋时匈奴虽已势微,但北疆又有契丹兴起,西北党项人频起战事,王珪的意思就是要铲除这些势力后才成亲。
赵祯心中激荡,笑道:“难得王卿家有这般雄心壮志,朕若掌政,定会重用尔等,痛击逆贼!”转头望向狄青道:“狄青,你有意中人了吗?”
狄青笑道:“臣倒没有王散直那种野心,已有了意中人。”
赵祯笑道:“不成亲也好,成亲也不错。若真的灭不了番邦,难道一辈子不娶吗?你意中人是谁?朕可认识?”
狄青道:“她乃一介民女,想圣上多半不识。”
赵祯微笑道:“那有机会,倒要带到宫中让朕瞧瞧。朕想看看,你小子骗得哪家的好姑娘。”
众人皆笑,宫中紧张的气氛一时间缓和了许多。狄青也跟着傻笑,心中满是甜蜜。
赵祯嘴角虽笑,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心道这天底下只要是个女人,恐怕都比郭皇后强一些。忍不住向长春宫的方向望过去,赵祯心道,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郭遵那面如何了?伸手摸摸怀中的天书,赵祯神色中有丝紧张之意。
就在这时,有宫人入内禀告道:“启禀圣上,八王爷求见。”
刘太后听说五龙有了下落,动容道:“五龙在哪里?”
叶知秋不望郭遵,沉声道:“据臣所知,当初损坏大相国寺佛像的人叫做夜月飞天,此人本是西平王元昊的手下,也是八部中天夜叉的第一好手。”
刘太后皱眉道:“我不管他是谁,我只问你五龙在哪里?”她并没有避讳,因为她知道郭遵也知道五龙的事情。
叶知秋神色不动,说道:“夜月飞天在永定陵袭驾,郭指挥杀了他。我从夜月飞天身上,并没有搜到五龙。”
郭遵突然觉得叶知秋说得很巧妙,叶知秋没有对刘太后撒谎,他说的和刘太后想问的,完全是两个事情。
刘太后已道:“这么说……五龙到了元昊手中?元昊为何也一定要五龙呢?”她本来对五龙没什么兴趣,可唃厮啰派不空明求五龙,元昊派人暗取,这就说明五龙中肯定大有玄机。
刘太后自言自语之际,叶知秋静静地等候。半晌后,刘太后才道:“叶知秋,吾今日找你来,还有他事。”
叶知秋恭敬道:“太后请吩咐。”
郭遵皱了下眉,他来这里,本也为一件极重要的事情,可一直难以进谏。他只怕赵祯等不及消息,若冒昧前来,只怕会引发刘太后的反感。突然见叶知秋身形不动,拇指指指自身,郭遵舒了口气,已明白叶知秋的用意。
叶知秋当然知道郭遵要说什么,他劝郭遵莫要急,他也会想办法处理。
刘太后帘后道:“最近宫中出了些古怪……”话未说完,有宫人再禀,“太后,开封府捕头邱明毫请见。”
郭遵、叶知秋一怔,不知邱明毫为何深夜前来?
刘太后道:“召他进来。”不知为何,她声音中隐约有些颤抖。
邱明毫走进来之时,如铁的脸上,竟然有分仓惶之色。郭遵见了,大为奇怪。要知道京城中,“一叶知秋,明察秋毫”二人,均是历经大风大浪的捕头,邱明毫或许不如叶知秋的名气大,但这些年来,也着实破获了不少大案,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惶惑?
邱明毫本是太后的人,太后召邱明毫入内,又做什么打算?
邱明毫不待施礼,太后已道:“免礼。邱明毫,你一直在宫中行事,可查到什么了吗?”
邱明毫牙关竟有些打颤,谁都看出他眼中已有惊怖之意。“太后,臣什么也没有查到。可是……”
“可是什么?”
“臣查案之际,宫中又死了两个宫女。”邱明毫颤声道。
帘后的刘太后霍然站起,失声道:“又死了两人,怎么可能?”她声音中也有些惊惧。
叶知秋亦是脸上变色,他回汴京没有几日,对宫中的事情并不知情。但从方才的几句话他也可知道,宫中在死人,因此太后要邱明毫来查案,邱明毫查案的过程中,宫中又死了两人。
谁有胆子在邱明毫查案的时候,对宫中人下手?为什么有人要杀宫女?所为何来?
死人虽不是好事,但邱明毫绝不会因为死人而惊怖,那他怕的是什么?太后也是个镇定的人,就算死了宫女,她本也不该这么慌张的。
叶知秋和郭遵互望一眼,都已看出彼此的惊疑之意。
雷声竟然停了,可浓云早就布满了夜空,本是金碧辉煌的皇宫,在漆黑的夜色中,变得灰蒙蒙的,雨仍没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