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庄卿卿如晤:不意垂死之际,竟能唤汝一声卿卿,亦可含笑九泉。只命绝之时,痛悔当初,不曾叫你知晓吾之至爱你耶?如今为你抛去贱躯一副,虽不能替你稍解心头大患,倒也值得汝为我抛洒三两滴珠泪。如此,便稍得安慰。
赴死当头,依旧难忘昔日闺中旖旎日月。你我尚是垂髫年纪,整日无非观花斗草,品茶吟诗,游园嬉戏,月下赏灯,扑蝶葬花,每日无不欢欣。更不知天意弄人,命运无情。先父亡后,只余我孀妇孤儿,任族人欺凌糟践,毫无自保之力。若非汝遣仆从来问,震慑住这些宵小豺狼,吾之坟头青草已有丈高。汝又赠笔翰之资,为弱弟延师教学,助吾家骐骥之奋翼青云。
其情意深厚,难以言述。敬庄大恩沦肌浃髓,正不知如何报答。吾观余于归后,常愁眉紧蹙、闷闷不乐,情知你有许多难言苦楚。不禁暗誓:若转世我为男儿,必让你日日喜乐。来世之事,人岂能知之?今世你为子嗣烦忧,待玉哥儿为心腹大患,既然他叫你如此苦闷,吾不妨为汝除之。又吾贱命一条,亦为汝所救。今为汝捐躯,亦死得其所。
敬庄其人冰清玉洁,如高山晶莹无暇之雪,心无尘埃,若出淤泥而不染之青莲。为何如今陷入泥潭,其身不净乎?史嬷嬷虽爱你护你,但其心不正,恐将汝拽落云霄。吾之所爱,乃光风霁月之敬庄,唯愿尔律身谦谨,爱惜羽毛,切勿再陷入后宅争斗之泥沼中。《论语》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河山咫尺,死生相隔,再无相见!呜呼哀哉! 柳滢绝笔 ”
敬庄乃贾敏之字,自出阁后,少有人如此唤她,如今这唤她之人展眼又为她赴了阴间,如何不叫她揉碎心肝哭断情肠?水澄,我大错特错,我不该嫉妒,不该怨恨,从今以后,我都改了。若你在天有灵,是否也替我欣慰?“情”之一字,伤人害己。若非对如海情根深种,我也不会频频失常,连自己昔日模样也都抛撇了,做下这等绝人子嗣的恶事。我实是大错!
我并不曾知你这番痴心,难怪你情愿嫁与林海做小星,想来都是我误了你!自你进了林家,我因妒忌如海待你三分温柔,将往日你我的柔情蜜意全都蹉跎,对你只冷待视之,不知当时你心中是如何苦痛?是我负你良多。贾敏思及此处,更是哀哀痛哭。水澄,今世负你情深,来世敬庄必当图报!
贾敏拭尽了泪,命适才被她遣出的史婆子进来,吩咐道:“妈妈,且去帮我收殓了柳滢尸身,我要好好安葬她。”史婆子惊道:“太太,万万不可。老爷适才才吩咐下来要将柳氏曝尸荒野,太太叫人去收殓柳氏,岂不是惹老爷猜疑。”“妈妈,柳氏是为我而死,我岂能叫她死无安葬之地?妈妈只为我设法,我还要在这屋里立个柳氏的灵位,日日为其上香诵经,超度她出那无边苦海,只求她来世欢乐无忧。”贾敏哽咽道。
“太太,这……”史婆子知贾敏性子古怪,见她如此坚持,劝也无用。“妈妈,我主意已定,你只依我就是。”贾敏执意道。“罢了,妈妈拗不过你,只依你就是。我这就家去,叫你奶哥只悄悄地收殓她,在城外铁槛寺为她做上七日的水陆功德。”史婆子道,连在何处安葬都安排妥当。贾敏点头道:“很好,就托妈妈为我办成此事,我必有重谢。”史婆子匆匆出去了,贾敏从书架上抽下一本《金刚经》,翻开默念了起来,思绪却飞到了从前与柳滢相知相识的日子。
彼时,柳滢还不姓柳,而是姓刘。柳滢父亲不过是一个从六品的小官,因着是贾敏父亲荣国公的属官,刘父又极会钻营,便常来贾家奉承上司。又叫家眷多来贾府请安走动,史夫人虽然待她们不咸不淡,却架不住柳滢和贾敏极投缘,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也渐渐对刘氏母女另眼相待。但凡贾敏开诗社,便得邀柳滢在贾家住一晚两晚的才回去。姐妹们同榻而眠,无所不谈,相挈非常。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刘大人一朝急病撒手去了,只留下孤儿寡母,而周围群狼环视,伺机要将他们咬下一口肉来。柳滢强忍悲伤,忍着羞耻,给贾敏捎信求助。贾敏倒也仗义,派了几个老成家人帮着她与族人周旋,张罗料理柳父丧事,帮她支撑门庭,免去孀弱遭人欺凌糟践之苦。又资助柳滢幼弟读书,为他延师开蒙。及至刘煦取得秀才功名后,又送他去京中顶有名的金台书院修业学习。刘母每每念起贾敏大恩,无不涕泪交加,只训诫她姐弟二人千急别忘了报恩,莫做那忘恩负义的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