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万嘉桂哑巴了,茉喜自己也怔了一下,随即神魂归了位,热血轰然涌上了她的头脸。端端正正地面对着万嘉桂,她感觉自己像是着了魔,实话一句接一句地往外走,“我没有爹娘,没人疼我管我。我怕我将来嫁不好,换了人家还是没好日子。所以你要是愿意,我、我就跟你得了。”
万嘉桂以手撑炕,向茉喜挪了挪,然后抬手拍了拍茉喜的脑袋,“小丫头片子,你说什么哪?”
茉喜一听这话,脸还红着,心却是一凉,“你不愿意?”
万嘉桂几乎是哭笑不得了,“婚姻乃是人生大事,是这么三言两语就能说定的吗?等过两年,你长大了,再想想刚才说的那番话吧。我老大不小的人,可没工夫陪着你个小丫头片子胡说八道。今天我要是答应了你,恐怕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回过了味,非挠我不可!”
茉喜不是糊涂虫,心里知道万嘉桂那话说得有理,是个君子该有的态度。然而知道归知道,她沮丧地垂下了头,心里还是很不好受——得亏自报家门的时候说自己是十七岁,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是十五岁,恐怕直接就得把自己打入孩子一类,自己说的话也就更不值得一听了。
茉喜沮丧了大约十多分钟,沮丧完毕,洗了手开始吃巧克力球。这十多分钟的沮丧于她已是难得,她是个心如铁石只知吃喝的务实老饕派,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多愁善感,多愁善感这四个字她也不会写——凤瑶一丝不苟地教了她三年文化,成绩是约等于白忙。
万嘉桂继续瞄着她,看她吃得满手满嘴都是巧克力。第一次看见狼吞虎咽吃这东西的,仿佛是怕吃到一半会有人来抢。万嘉桂认为茉喜满口孩子话,应该是个简单的丫头,然而越看越感觉这丫头不简单,不过也可能是有点愣头青,单纯只是胆大包天而已。
中午,茉喜照例是前往厨房,领取自己那一份午餐。午餐还是馒头,早上留下来的剩馒头。也有新出锅的米饭,但是米饭被仆人们分而食之了,给茉喜的就只有馒头。
茉喜深知“阎王好见、小鬼难搪”的道理,带着馒头咸菜回了她的冷宫,并不和仆人们分争。不但不分争,她在厨房里见了谁都是笑呵呵,因为仆人们即便在饮食上苛待了她,凭着她在这家里的身份地位,也是无处告状申冤的。
馒头依旧是三个,除了咸菜之外,又附加了开水一壶。把这三样运回小院,她让万嘉桂赶紧趁热吃。万嘉桂自打昨夜到来此处,到如今是头没梳脸没洗,然而风姿不减,依然英俊。茉喜站在窗台前,给他倒了一杯热水。端着热水走到他身边,茉喜居高临下地端详着他,看他长得这么好看,心中就复又欢喜了。
下午两个人和平相处,万嘉桂很想打听打听茉喜的底细,然而茉喜的嘴很紧,不但多余的话是一句不说,而且还拐弯抹角地问出了万嘉桂的出身来历。原来万家颇有资产,按理来讲,他应该是个类似鹏琨的大少爷。然而少爷和少爷也不一样,这位万少爷胸怀大志,十几岁时便东渡日本,学了一年军事,又学了一年经济,回国之后他直接从了军,天南海北哪儿都走,唯独不肯乖乖回家。
茉喜听到这里,对万嘉桂几乎是彻底地崇拜了。可惜未等她崇拜完毕,凤瑶的小丫头敲响了院门,说是大小姐叫她过去说话。
茉喜生怕小丫头会不请自入,连忙在房内大声地答应了,她随即低声告诉万嘉桂:“你一个人警醒些,一旦有人敲院门,你别吭声,直接往房后躲就行。”然后她又把吃剩的半只巧克力球放到了他面前,“要是开晚饭的时候我还没回来,你就吃这个吧。”
万嘉桂连连答应了,而茉喜心慌意乱,匆匆地迈步走了出去。
茉喜跟着小丫头一路走到了凤瑶的院子里。进门之后她放眼一瞧,发现凤瑶嘟着嘴坐在桌边,正在发呆。
见茉喜来了,凤瑶将桌上的一张小照片向前一推,开口说道:“娘下午给了我一张照片。”
茉喜很好奇地走到了桌边低头去看,“谁的照片?”
凤瑶垂头丧气地嘀咕道:“小倭瓜的。”
然后她不知从哪里抄起一只放大镜递向茉喜。
照片已经是有年头的小照片了,小照片中的人像更小。茉喜抄起放大镜看了又看,只看到一个面目模糊的胖小子。
“就这个呀?”茉喜把放大镜往桌上一放,“这能看出什么来?要看也得拿他现在的照片看呀。”
凤瑶气哼哼地说道:“怎么看不出来呢?你看他那大脸蛋子,横宽横宽的,活脱还是个倭瓜!”
然后她抬头又对茉喜说道:“你今晚儿别走了,咱俩一起睡。张妈下午回家去了,没了她这个眼线,你留下来住,娘也不会知道。”
茉喜听了凤瑶的话,很意外地张了张嘴,一时竟是没有答出话来。本来她是最喜欢在凤瑶这里留宿的,因为凤瑶有张又软又香的大床,软是因为床上铺了舶来的弹簧垫子,香则是香水气味。凤瑶的老妈子是老派的讲究人,恨不能把大小姐从里到外熏成个香荷包。茉喜在凤瑶这里,可以连吃带喝,吃饱喝足之后往大床上一跳。这么好的事情,一年中能够成行的次数却是有限,因为张妈目光如炬,代替白二奶奶鄙视着茉喜。凤瑶一旦和茉喜亲近得过分了,张妈就会站到院子里,朗朗地拿话敲打凤瑶。白家的上人下人全有这样一份本事——骂人的时候不带脏字,甚至乍一听根本就不是骂。张妈使用百般的比拟千般的譬喻,严肃庄重地规劝教导房内的大小姐。这一套功夫是奈何不了茉喜的,茉喜在大杂院里摸爬滚打了多年,别说挨骂,挨揍都不在乎,然而凤瑶没有茉喜的大心胸和厚脸皮,张妈的言辞足以让凤瑶缩到房中一声不敢再吭。
所以今天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张妈不在,其余众人也都不肯管闲事。凤瑶心里难受,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难受到了今天。在家里她没有伴儿,出去对同学倾诉烦恼,又存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思,不好意思说。唯有茉喜是她的知心人,而且茉喜从内到外处处都和她是两个极端,对茉喜说话,她觉得不那么像是自言自语。
然而茉喜今非昔比,已经是个有心事的人了。
茉喜一方面想要善待难受的凤瑶,另一方面又惦念着自己房内那个有着小生面孔的美男子大军官万嘉桂。十五岁的茉喜,脑子里从来是一丝的浪漫念头也没有,唯独思想起万嘉桂那人,心里像起了雾似的,如梦似幻的很氤氲。只遗憾自己生晚了,才十五,在他眼中还是个孩子,如果是十八的话一定好得多。十八岁的大姑娘摆在他眼前,不管他心里动不动,多少总得对她琢磨琢磨吧?
心中风一阵雨一阵地闹了一会儿天气,茉喜末了对着凤瑶说道:“那我得回去一趟,看看关没关好门窗。现在晚上有小野猫乱窜,蹿到屋里就糟了。”
这话说完,院子里忽然来了人。此人直接掀帘子进了屋,先是对着房内的凤瑶一笑,“妹妹,听说娘又把你那娃娃亲提起来了?多少年不提,我还以为已经黄了呢!”
凤瑶看了不请自入的鹏琨一眼,蹙着眉头没言语。
鹏琨容光焕发,面如桃花地又转向了茉喜,转向茉喜之后他没说话,单是笑眯眯地对她上下看了又看,上自胸脯下到屁股这一段,被他饶有兴味地反复欣赏了好些遍。茉喜装傻,问候过了鹏琨之后,就撒腿跑了。
茉喜一路跑回了小院,顺手又从厨房取回了晚饭。晚饭是包子,并且是很秀气的小包子,厨子做主,给了茉喜两屉。在厨子眼中,茉喜是个挺好的丫头,除了饭量太大。
茉喜端着两屉热包子进屋之时,外面天光已经黯淡了。气喘吁吁地进了里屋,她把包子往炕边一放,随即开口说道:“我今晚不回来睡了,你自己吃自己喝,窗台水壶上有水。记得千万别点灯,有了光会让人瞧见你的。”
万嘉桂本来是长条条地躺在炕上,见茉喜进了屋,立刻坐起了身,“不回来了?”
他起得很猛,偏偏茉喜又是微微地弯了腰说话,所以他险些和茉喜迎头相撞。幸而只是“险些”,不过他和茉喜还是一起一惊。
惊过之后,万嘉桂忍不住抬起手,在茉喜的脑袋上轻轻敲了个爆栗。像是责备她的“不回来”,也像是故意招惹,要逗她玩。茉喜的脑袋热烘烘的,有薄薄的汗水发在厚密的头发下面。
万嘉桂放下了手,心里其实是想再敲一下,逗逗她,看能逗出她什么新鲜话来。然而茉喜忙得很,只匆匆地告诉他道:“你好好等着我,我明天早早地就回来!”
万嘉桂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又从鼻子里往外嗯了一声。他那眉眼的线条偏于犀利,人在暗屋子里坐,周身的轮廓全被黑暗隐去了,唯有眉眼依旧分明。茉喜看着他的眉眼,心中只有满意,因为他是这样的好。她想别人一定没见过这么好的男子,起码凤瑶就没有见过。
满意的茉喜扭头走了,一路走回了凤瑶的院子。
这个时候夜里还凉,不适宜出门看星星看月亮,想要去热闹地方消遣,又没有车和钱。凤瑶与茉喜早早地洗漱上床,凤瑶穿着睡衣,茉喜则是脱得只剩了小背心和小裤衩。凤瑶看了她一眼,随即说道:“你也没来那个呀。”
茉喜不打草稿地撒了个谎:“前几天来的,今天下午又走了嘛。”
凤瑶挪到了她面前跪坐下来,伸手去解她的辫子。茉喜抽抽鼻子,忽然探身在凤瑶的脸上嗅了嗅。嗅过之后她翕动着小鼻子一路往下,同时说道:“凤瑶,你洒香水了吗?真香!”
凤瑶扭身一躲,“不是香水,就是熏香。”
茉喜抬头笑道:“晚上你抱着我睡,让我也香香!”
凤瑶这时候就把天津的倭瓜家族彻底忘怀了,“我不抱你,你睡觉爱蹬人。”
然后她垂下眼帘,忽然笑着对着茉喜伸手一戳,正戳中了茉喜的胸脯。茉喜的脸上还带着稚气,但是身段已经有型有款,是美人颈、流水肩、水蛇腰,手臂细长,锁骨玲珑,看背影是偏于荏弱风流,可前方胸脯鼓溜溜沉甸甸地隆着,小背心已经快要包不住。凤瑶十七了,胸前也只不过是略略地有所起伏而已。这点起伏已经时常是令她感觉难为情,然而和茉喜一比,她那点难为情又实在是太不值得难为情了。
“真大!”她脸红红地笑,“再大,穿长衣服就不好看了,只能穿洋装。”
茉喜自己低头看了看,也有点愁,“我的肉全长在这上头了,你看我的胳膊多细,芦柴棒似的。”
凤瑶说道:“我给你找一件小马甲,穿上之后就不那么明显了。”
茉喜一摇头,“你去年给过我一件,穿上之后勒得喘不过气,饭都吃不下了。”
凤瑶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她,“你就知道吃。”
凤瑶下了地,想要给茉喜找一条束胸布。茉喜完全是野长,长成什么样是什么样,凤瑶喜欢茉喜,所以要竭尽所能地把茉喜收拾得规矩一点。小姑娘挺着个大胸脯到处跑,丢死人了。
可是未等凤瑶开始翻箱倒柜,院外忽然起了骚动。一队人马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直奔凤瑶的卧室。人马推门进了外间,掀帘子又进了里间,凤瑶站在地上向前看,只见领头的不是旁人,乃是母亲身边的李妈。李妈四十来岁,生得胖壮端丽,在白家是说得上话的人物。一言不发地看了凤瑶一眼,她随即走到床前一把揪住了茉喜的细胳膊,用低而沉的嗓音喝问道:“说!你把大少爷怎么了?”
此言一出,茉喜和凤瑶全愣了。
茉喜仰脸望着李妈,莫名其妙地反问:“大少爷?我一直在大姐这儿,没见着大哥呀。”
李妈不急不躁,一张胖脸板着,不怒自威,“你没见大少爷,那大少爷怎么在你那院子里出了事?”
此言一出,凤瑶开了口,“大哥怎么了?茉喜这一下午都在我屋里,大哥就是出事,也关系不到茉喜身上。再说大哥怎么到茉喜院里去了?”
李妈冷笑一声,“所以说这事奇怪呢!”
然后瞄了茉喜的胸脯一眼,李妈松了手,“你把衣服穿上,有话咱们到太太面前说吧。”
茉喜开始穿衣服穿裤子,穿的时候她咬了牙摒了气,极力自控着,不让自己哆嗦。鹏琨在她院里出了事,出了什么事?发现万嘉桂了?不对,发现万嘉桂的话,至多是找她茉喜的麻烦,怎么李妈是问“你把大少爷怎么了”?大少爷到底怎么了?
茉喜穿衣服,凤瑶也穿衣服。她有一点以柔克刚的劲儿,穿的时候不声不响,及至李妈一众押着茉喜往外走了,她悄悄地跟了上,依然是不声不响。大哥到底是怎么样了,她挺关心,但是没有关心茉喜那么关心。茉喜是她的妹妹,是她的玩伴,是她的密友,身份不止一个,而大哥则只是个大哥,而且是个等闲不搭理她、拿她当外姓人看待的冷漠大哥。
茉喜被李妈领到了白二奶奶面前。
白二爷照例是不在家,白二奶奶独自住着一套大院落,院中房屋灯火通明,白二奶奶穿戴得整整齐齐,菩萨一般端坐在堂屋上首,正堪称是面沉似水。
白家还留着旗人的规矩,茉喜见了白二奶奶之后,不消旁人吩咐,自动地屈膝请了个蹲安,同时放软了声气,用细弱的小声音说道:“茉喜给二婶请安。”
白二奶奶和茉喜一年见不了几次面,每次见面茉喜都是规规矩矩的,很懂礼数,让白二奶奶当面挑剔不出什么来。但今夜显然是出大事了,茉喜这一个蹲安是换不出白二奶奶的好模样了。
“茉喜啊。”白二奶奶开了口,声音有点低沉,有点黏,尾音拖长了,有居高临下的威严,“鹏琨总上你那院儿里去吗?”
茉喜圆睁二目,一边强压心跳,一边做了个惊愕表情,“大哥?回二婶的话,大哥没去过我院儿里呀,大哥从来都不去的。”
白二奶奶神情不变,端坐着又问:“你知不知道,鹏琨方才在你那院儿里出了事?”
茉喜怯生生地抬眼瞄向了白二奶奶,“二婶,我听李妈妈说大哥出事了,可到底是什么事,李妈妈没说,我也不知道。”
白二奶奶沉声说道:“鹏琨在你那院子里,被人打伤了。”
茉喜一张嘴一瞪眼,“啊?!”
紧接着她慌乱地抬手乱摆了一气,声音中几乎带了哭腔,“我下午就到大姐屋里玩儿去了,一直没回去。不干我事,我没打大哥。真的。”
凤瑶这时候也开了口,“妈,大哥伤得重不重?大哥自己是怎么说的?茉喜在我屋里是绝对不假的,就算她不在我屋里,她也打不过大哥呀!”
白二奶奶横了女儿一眼,然后问身边的大丫头:“鹏琨好点儿了没有?”
大丫头是刚从外面走进来的,这时候便低声答道:“太太,大少爷好多了,起初看着吓人,是因为鼻血蹭到了脸上,如今把脸一洗,倒是没有多重的伤。”
白二奶奶点了点头,然后下了命令:“那就去把他叫过来。咱们家里容不得那妖魔鬼道的事情,今天夜里,我就把这案子断一断。既然打人的不是茉喜,那自然就是另有其人。”
此言一出,茉喜的心登时在腔子里翻了个跟头,冷汗顺着后脊梁往外渗。她能感觉到自己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猫一般,周身的寒毛全竖了起来。
但她的惶恐表情全现在了身上,领口托出的小脑袋不受身体的影响。她一边毛发皆竖,一边眨巴着眼睛做天真无辜状。
不出片刻的工夫,鹏琨过来了。
漂亮的鹏琨手托一条冷毛巾,捂着眼睛走进了堂屋。茉喜和凤瑶一起扭头看他,就见他那张白净脸子上添了颜色,首先右眼黑了一圈,其次鼻头红了一片。闷声闷气地喊了一声妈,鹏琨随即抬手一指茉喜,“好你个小丫头片子,说!你在屋里藏了个什么人?!刚十五就知道找野汉子了,我告诉你,白家容不下你这一套!”
凤瑶听了这话,登时气红了脸,而茉喜更干脆,直接咧嘴哭了起来。一边哭,她一边飞快地分析了鹏琨方才那话,得出的结论是鹏琨遇上了自己屋里的人,但那人到底是谁,他第一不认识;第二,或许也没看清楚。
“没有……”她哇哇地哭,“大姐作证,大姐上午还去我那儿了呢……大哥冤枉人……”
白二奶奶一皱眉头,厉声喝止了茉喜的号啕,而鹏琨不等母亲继续审案,大声又道:“好家伙,我黑灯瞎火的刚一进门,迎头就是一顿拳脚。打完他就跑了!”
这时候凤瑶忽然开了口,“黑灯瞎火的,你上茉喜屋里干什么?”
这话凤瑶不问,在场众人心里也都存着问号,凤瑶问了,房中静了一瞬,随即白二奶奶却是发了话:“你回去!姑娘家不要掺和这些家务事。”
凤瑶怕她母亲,但是垂死挣扎着不肯走,“那茉喜……”
白二奶奶不言语,只对李妈使了个眼色。于是李妈出手,直接把凤瑶连推带请地送了出去。
这回房里的主要人物只剩了白二奶奶、茉喜以及鹏琨,话就好说得多了。白二奶奶颇想拿话诈一诈茉喜,然而鹏琨不能体会母亲的苦心,白二奶奶一开腔,他也跟着开腔,白二奶奶气得不说了,他也哑巴了。茉喜则是含胸驼背拖着大鼻涕,披散着一脑袋长头发,高一声低一声地号,号到最后她号出了这么一句话:“我要骗人,让院儿里的鬼吃了我。”
此言一出,白二奶奶登时一怔,“院儿里的鬼?什么鬼?小孩子家家,不许胡说八道!”
茉喜抬手一抹眼泪,哭咧咧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有时候在院儿里待着,就有小石头从天上掉下来打我,还有时候到了半夜,窗户外头会有人叹气。”
这话一说出来,满屋子的人都变了脸色。因为那院子的来历,屋中的人们可是都清楚。而茉喜方才随口撒了个谎,万没想到此谎一出,她的听众们竟是一起惶恐了。
半个小时之后,白二奶奶亲自出门,带着仆妇领着鹏琨押着茉喜,在四盏马灯的照耀下直奔了宅子角落的冷宫。
茉喜一路走得艰难,一颗心跳得快从喉咙口里拱了出来——不知道万嘉桂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万一真被白二奶奶发现她在屋里藏了个男人,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白二奶奶早就想把她撵出去了,如今这正是个大好的借口。
一步一步地逼近了小院,在到达院门之前,茉喜忽然脚下一滑,在人前摔了个大跟头,疼得大叫了一声。这一嗓子可真是不低,嗷地一下子,吓得白二奶奶都一哆嗦。
茉喜还想再来几嗓子给万嘉桂通风报信,然而院门已经被李妈推开了,众人一拥而入地进了房,只见房内空空荡荡,哪里有人?再挤进里屋一瞧,里屋炕上扔着一团被褥,也依旧是没有人,只是空气刺鼻,有浓烈的药酒气味。
白二奶奶抬手在鼻端扇了扇,“这是什么味道?”
茉喜小声答道:“是药酒。我上午打翻了一瓶药酒。”
白二奶奶回头看她,“你拿药酒干什么?”
茉喜垂下了头,“我这一个来月,总是晚上膝盖疼。大姐说我是在长个子,没事儿。可我熬不住疼,今早就跑出去买了一瓶药酒,我想搽了它大概就不疼了。”
然后她怯怯地又道:“大哥可以作证的。我早早就出去了,半路正遇上大哥坐大马车回来。”
白二奶奶面无表情地转向了前方,“嗬,你这证人倒是不少。”
茉喜盯着地面,不吭声了。两只手暗暗地在袖子里攥紧了,她看到了炕角地上扔着一只大皮鞋——万嘉桂的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