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人论诗
“人有以诗重者,亦有诗以人重者。”古来不乏事例。
宋·胡仔在《笤溪渔隐丛话》中说:“古今诗人以诗名世者,或只一句,或只一联,或只一篇,虽其余别有好诗,不专在此,然传播于后世,脍炙于人口者,终不出此矣,岂在多哉?……”以一两句或一首好诗词名播于世的如:张志和因写《渔歌子》而名,唐肃宗赐他为“渔童”;韦庄写《秦妇吟》而名,被称为《秦妇吟》秀才;宋朝诗人贺铸,作有《青玉案》一词,中有“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人们佩服其语意工整,呼其为“贺梅子”。秦少游曾作一首《满庭芳》词,大受苏东坡赞赏,取其首句称秦少游为“山抹微云君”。宋人潘大临只“满城风雨近重阳”一句,脍炙人口至今。这是人因诗而名。从一方面说明好的诗篇在于质量,而不在于数量。
也有诗因人而重的。清人姚鼐评曹子建、陶渊明、李白、杜子美、韩退之、苏轼、黄庭坚等人时,认为不能光看他们诗的成就,还要看他们的“忠义之气、高亮之节,道德之养、经济天下之才。”我们读杜甫诗,其忧国忧民之情溢于诗句;又如我们读岳飞《满江红》词,不能不和他那威武不屈、精忠报国的形象联在一起,对他的词印象更深,理解更透。“重其人,则其诗也因人而重。(袁枚《随园诗话补遣》)。因为一定的诗风反映一定的人格。晁补之评黄庭坚云:“鲁直于怡心养气,能为人而不为,故用于读书,为文字,致思高远,亦似其为人。”这正如龚自珍所说的:“人以诗名,诗尤以人名”,“人外无诗,诗外无人”,诗与人历来是完整统一的。诗人写出的名篇名句,多也好,少也好,都不是偶然的,都有其深厚的艺术修养和高尚的人格在其中。
“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孟子》)我们领略诗人诗篇的精华,要知其人其世,才能缩短和诗人的距离。
诗之结尾
“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一首好诗的结尾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好的诗人,不仅要善于发端,而且要善于结尾。
诗的结尾,可“题外生意”,或就“本意结之”。“或就解题,或开一步,或缴前联之意,或用事,必放一句作散场。如剡溪之棹,自去自回,言有尽而意无穷。(《历代诗话》卷六十七)不管怎样结尾,达到“自去自回,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为最佳。“自去自回”,即能放得开又收得回;“言有尽而意无穷”,给人以回味的余地。如施肃中诗《夜之思》:“我的微笑是叶的装潢/你的忧伤是花的蕴藏/缄默真能隔断时光/苦恋更煎熬 我们想象/哟 你也残缺我也残缺/何不共铸一轮满月。”诗戛然而止,令人回味无穷。
好诗之结尾,还要有气势,有份量,古人所谓要“陡健”,能升华主题。唐中宗李显有一次游宫中昆明池,赋诗后,命群臣和诗百余篇,又命上官婉儿选一首最佳者为御前歌谱的歌词。只有宋之问、沈佺期的作品被选中,但最后,还是宋之问的作品结尾好而夺魁。上官婉儿评论二人的作品说:“两诗旗鼓相当,但沈诗结尾是,‘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词气已经枯竭。宋诗结尾是‘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仍然高昂有力。”沈佺期为之折服。(见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三)又如文天祥《过零洋丁》诗之结尾:“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卒章显其志”。是以“本意结之”,铿锵有力,把主题和盘托出,且使立意更高远。
诗之结尾,还要和开端相互照应。“凡作诗词,要当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不可偏也。见《笤溪渔隐丛话》)所谓救首救尾,指首尾相照应,使全篇气势一致。要做到“发端忌作举止,收拾贵有出场。(《诗人玉屑·沧浪诗法》)如梁南诗《囚徒》,写悲观的人把自己囚在生活中,“很无聊,时而用情绪搅拌泥沙浆/铺成小路,一条一条/抹成房屋,每片瓦每扇门/都在说着长长的往事/都在背诵悲观,翻阅人与人的履历……”结尾:“谁收拾呢?秋风秋雨”。结尾收得非常利落。
词淡而意浓
“话须通俗方传远”,梅尧臣的诗能流传到夷蛮之地,白居易作诗先请老妪解之方示人,大诗人们都深知晓畅的语言才易被人接受。但平淡的语言如果不和深刻的立意相结合,那就是大白话了。唐朝诗人顾某因诗中写有“到处不生草”之句而被人传笑。因为诗的语言不同于日常语言,也不同于其它文学体裁的语言,它要诗人通过多种手法,把诗人的感情和意识寄蕴其中。因此,语言既使平淡,也要有蕴意。
好的诗,常是平白流畅的语言和深刻的立意的统一。“言约而意丰,言近而旨远”。往往使人一读就懂,细细品味,又蕴味无穷。如唐诗“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又如陈毅诗《赠缅甸友人》:“我住江之头,君住江之尾。彼此情无限,共饮一江水”。明朗流畅,却又含意无穷。
对有些平白的诗,要了解其诗意,要通篇看,往往单看诗句很平淡,但组成全篇,却蕴味层出。就好象包世臣论王羲之的字,单个字并不受看,但字的各部分,字与字之间组合起来,“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诗也应这样。如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谷子熟了……》一诗:
“谷子成熟了,天天都很热/到了明天早,我就去收割/我的爱也成熟了,很热的是我的心/但愿你,亲爱的,就是收割的人。”前几句,简直是散文的叙述,但后两句,却托出立意,深化前几句,铺叙、照应、点题都很自然,使全篇畅然一体。
古今大家都忌讳用生僻、晦涩的词语人诗。欧阳修就批评过西昆体“语僻难晓”的诗风。所以他们用僻字非常讲究的,提倡要有根据地用。刘宾《宾客嘉话录》云:“诗用僻字,须有来处”。有来处,是不要生造字,还要把本民族的语言用好。尤其少用被本民族语言同化的外来语。王安石很注重这些。他认为,一联中如上句都是用本民族语言,下句也要用本民族语言。如他的诗句“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朗朗上口,通俗形象且易懂。
诗用叠字
古诗词中常用叠字。叠字并不是语意重复,而是为更好地描摹物态,表达感情,它能起到语意迴环跌宕,抒情细腻缠绵,状物妥贴自然,节奏协调明快的效果。如李璄词《山花子》中“多少泪珠何限限”,淋漓尽致地写出怀思之情。欧阳修《蝶恋花》中“庭院深深深几许”,极尽景物之幽。特别是女词人李清照,擅用叠字。“夜夜夜深闻子规”、“日日日斜人醉归”、“更更更漏月明中”、“树树树梢啼晓莺”、“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都写得流转迴环,缠绵动情。
古词中有的词牌里专用叠字,以增强表达效果,如《古调笑》、《如梦令》等词牌。后唐主庄宗有一首《如梦令》。后半部写到:“长记到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词林记事》中称赞此二句“叠二字最难,唯此恰好”。
叠字在音韵上有它的特点,节奏性强,易于上口,便于记诵。如孙光宪《浣溪沙》词中“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黄庭坚诗句“卧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
方位词的一种叠用,写景尽态,概括时空广。如王建的《三台令》中:“池北池南草绿,殿前殿后花红”;戴书伦《转应曲》中:“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刘长卿《谪仙怨》中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
叠字是中国语言的一种独特韵味,运用好了能创造无数蕴意。
炼字
“诗之浅深,有在一两字内见者”。(黄子云《野鸿诗的》)诗词的语言要精炼,每句每字都要有大的含量。德国批评家莱辛曾提出过这样要求,就是诗的语言所激发的观念要多于其中所包含的文字。要达到这样,我们的诗人必须在炼字上下功夫。
我们的前人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好的经验。他们常是“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鬓”,“吟安一个字,用破一生心”。如“推敲”、“一字诗”之说,都给我们以启示。他们提倡“诗有一字之贵”,抓住这“点睛”之字,就会为诗篇增色。
《六一居士诗话》云:“陈舍人从易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宾客论,各以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或云度,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
欧阳修《垸溪沙》中“绿杨楼外出秋千”,晁无咎评:“只一‘出’字,自是后人道不到处”。(见《能改斋漫绿》。)如黄鲁直诗:“归燕略无三月事,高蝉正用一枝鸣”,“‘用’字初曰抱,又改占,曰在,曰带,曰要,至‘用’字始定”。(见宋·洪迈《容斋随笔》第八卷)“苏东坡作病鹤诗,尝写“三尺长胫瘦驱”,而缺一字。使任德翁辈下之。凡数字,东坡徐出其稿,盖“阁”字也。此字即出俨然如见病鹤。”(见清·吴景旭《历代诗话》卷四十七)元朝诗人萨天赐《送濬天渊入朝》诗中一联云:“地湿厌闻天竺雨,月明来听景阳钟”。一叟认为“闻”与“听”字意合,而根据唐诗“树下老僧来看雨”改“闻”为“看”,萨天赐拜叟为一字诗。(见《历代诗话》卷六十五)“陈后山词喜用尖新字,然最稳,如《浣溪沙》:“安排云雨娶新睛’,‘娶’字未经人道”。(清·李调元《雨村诗话》)《笤溪渔隐丛话》中曾举孟然诗:“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上句之工,在一‘淡’字,下句之工,在一‘滴’字。若非此二字,亦乌得而为佳句哉。”
又如李珣《南乡子》中“夹岸荔枝红蘸水”,一“蘸”字把颜色写得鲜灵灵。
又秦观《好事近》中:“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 “添”字为字眼。
又王维《终南山》“白云回望合”,孟浩然《过故人庄》“绿树村边合”,苏味道《正月十五夜》。“火树银花合”,“合”字皆用得熨贴稳安。
又毛泽东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岗山》中“千里来寻故地”的“寻”,《鸟儿问答》中“不见千年秋月朗”的“朗”,用得极生动准确。
“诗句以一字为工,自然颖异不凡,如灵丹一粒,点石成金也”。(《笤溪渔隐丛话》)我们要善于抓住这一字之贵,为诗篇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