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风,屋里油灯上的火焰却扑闪个不停,照得面色苍白的少年脸上忽明忽暗,仿佛是一个虚幻的映像,一切都比现实的他更冷落、更阴沉。他瞅着丝楠,白白的脸上和胳膊上都蒙上了斑驳的阴影,四周的空气好像凝滞了,唯有那双眼睛幽幽的闪动,看上去真像是一个青色幽灵,说不清一种莫名孤寂的情调弥漫在他周身。
丝楠印象中的普尔曼该是那种不可一世、妄自尊大的,他脾气暴躁,处事轻率,总用蔑视的目光睥睨所有人。什么样的伤害可以让一个人改变至此?此刻的普尔曼让丝楠竟觉得伤害他的不是无法预料到的山洪,而是她。
“你想说什么?”丝楠直言问道,“你来这个房间又要做什么?”
“我在床上躺着好好的,头昏昏沉沉快睡着了,”普尔曼好像没听到丝楠的问题,自顾自的说,声音哑到听不清,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结果听到嘈杂的声音,马蹄声,查理的讲话声,我猜父亲把你接过来了,他没发现他关注你的程度超越了我。我们刚回来,他就迫不及待的要找到你。”
普尔曼朝丝楠走近一步,给丝楠更大的压迫感,“你算什么东西,如果不是你母亲属于霍尔斯图家族,他不会拿正眼看你,你要感激我的妈妈。”
普尔曼的意识真的是浑浊的,他低喃的全是法语,没想让丝楠听明白,丝楠有点担心的问。
“你还好吗?你听得到我的话吗?”问完丝楠又后悔,她关心这个冷酷的少年做什么。她后臂和肩膀上被割下来的肉,她可是亲眼看到的,手术后头两天她疼得整夜睡不着觉,詹姆斯给她注射麻醉药才忍过去,白天安妮还要不停的用冷水给她擦身降温。
丝楠不清楚起火当时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火燃起时,普尔曼没有叫醒她。
丝楠说不上来自己面对这个狠毒的少年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独自呆在神庙那段时间,她沮丧、懊悔,她觉得她的心可以冷的如一块石头。因此她对迪斐迁怒,可是时过境迁,她的伤好了,而普尔曼的胳臂依然被固定着,脑袋像佛庙里僧人,额头上还绑着可笑的绷带,嗓子仿佛被烙铁烫过,连说话都恍恍惚惚,不知所以然。丝楠怜悯他,她可以认为是老天爷对普尔曼的惩罚吗?不论是佛祖还是所谓的上帝,她都该感谢它。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必须懂事了,做错的就该付出代价。
丝楠正想是否要出去叫人把普尔曼带走。普尔曼却离她更近一步,他伸手抓住她的发辫,他对她的发辫总是这么情有独钟,好像抓住它就能对丝楠为所欲为,“我讨厌你,非常非常讨厌,我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一个人,讨厌到恨不得你立刻消失在这个世上。”
这番话丝楠听懂了,因为这一刻普尔曼是清醒的,他的眼睛不再黯淡无光,而是疯狂的表示自己对丝楠的厌恶。他用没有受伤的左手用力拉扯丝楠的头发,直到把发带拉下来也不松手。
普尔曼再次欺负她,丝楠却没有挣扎而是以更加悲悯的目光看着他,“世界上,有一种善人,他们会为其他人将悲伤变为快乐,所以他们永远快乐,还有一种庸人,他们的快乐总是建立在别人的悲伤上,自以为是的快乐却并不快乐。我只问一句,我死了,你真的高兴吗?”两个孩子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争得不死不休?
普尔曼怔愣住了,望着丝楠的脸出神,慢慢的,他松开了手。如果眼前鲜活的女孩是一具被烧焦的尸体,他会不会得意?
少年眼前突然出现了幻觉,他双脚酸痛、四肢乏力,走在荒芜的大山之中,前路漫漫没有月光,暮霭沉沉天色凄凉。
接着画面又变了,他站在一座墓碑前面,旁边是专横霸道的祖父,高傲冷漠的堂兄弟姐妹,偏心的仆人们。他不停的遭受白眼,堂兄弟总在祖父面前告状,受到责备的永远是他,即使他尽力博取欢心可依旧无济于事。迪斐是虚伪狡猾的两面派,他什么坏事都干,摘掉花园鲜嫩的玫瑰芽,在后院的墙上乱涂乱画,甚至捻断鸽子脑袋,这些祖父从来不知道,他眼里,迪斐多么聪慧乖巧,家庭老师总是口中赞叹不绝的优秀。
妈妈,他不是坏孩子,他只是不想再活得这么累了。
普尔曼的意识殆尽之前,他恍然看到一张焦急的脸,他感觉到温暖的体温,还有一双熟悉的手抓住了他。
这时墙上闪过一道亮光。是一缕月光,透过木质百叶窗的缝隙照了进来。月光是静止的,而这透光却是流动的。几乎照亮了整间昏暗的客厅。
普尔曼就这样直杵杵的倒在丝楠身上,后者毫无心理准备,险些被少年沉重的身体压倒。丝楠的手刚触碰到他的皮肤,就被他的体温惊住了。
普尔曼在发高烧,他的身体很烫。
丝楠把少年平放在地毯上,要出去找詹姆斯,刚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被普尔曼牢牢握住。普尔曼浅粉到近乎白色的嘴唇在动,似乎在说着什么话。丝楠靠近一些,听清了,这个孩子在叫妈妈,一遍又一遍,仿佛稚幼的孩子惶恐不安,无助软弱。
丝楠知道普尔曼的母亲不在了,迪斐提到过,他的舅妈很早便因为肺病去世了。
丝楠的正前方有一张红木的梳妆台和一把红木的椅子,她现在只需要举起椅子,或者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便可以报仇。但如果她这样做,和那时的普尔曼有什么两样?残忍冷酷,她不希望自己变成那样的人。
偌大的总督府好像一个巨大的迷宫,每条走廊,每道拱门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丝楠找不到查理和詹姆斯,也看不到一个佣人。
望着更深更暗的远处,丝楠竟觉得这里比热带雨林还要复杂可怕。她不敢往前走了,她怕遇到任何不该遇到的人。
丝楠循着原路回到房间里,普尔曼依然躺在原地,两床锦被把他裹得跟粽子似的,丝楠用毛巾沾了冷水盖在他的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