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到了收殓的时候,苏勒才表现得像个小孩子。
不让别人碰胤踽也就算了,她差点把弟弟的尸体直接抢走!方才对着陈氏、对着太子的时候,那叫一个镇定从容,把周围人都算计进去,险些把胤礽都骗了,还兀自装作委屈。然而一转眼就好像不是这么一个人了,竟然哇哇大哭起来,拦着边上的人不让碰,直说着弟弟她还没看够呢。生下来就没陪着几天,就这样走了她舍不得。收敛了连个祭奠的地方都没有,求贵妃求宜妃求太子,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耍赖!
胤礽还没见过这样会耍赖的小孩儿呢。这种时候就只能回头看胤禛。胤禛倒是对苏勒的悲痛感同身受,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胤礽只觉得这也太闹腾了,拉了胤禛出去,在外头的墙根儿下忍不住偷偷吐槽:“苏勒装得也太夸张了。”
胤禛这才惊讶问道:“装的?怎么可能?”
胤礽长叹一口气,胤禛果然还小,光是伤心能哭成这种丢脸的模样?私下里缅怀也就是了,何苦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儿撒泼打滚儿失了仪态。
郭贵人也不是个聪明的,明摆着是奴才离间,竟然怨恨自己的女儿。苏勒这时候也只能装啊,装得越伤心越没有理智,她额娘心里的结就能松开一些。胤礽想,要是自己遇上这样的事儿,八成也得这么干。不是不难过,只是心里头的难过,完全没必要表现得这么夸张罢了。
胤礽小时候也不是没有过的交好的兄弟,虽然不是亲兄弟,可谁让他生下来就没妈呢,有个亲近些的阿哥,就完全没想过两个人在宫里头完全不能算一家子。康熙那时候正打三藩,虽然对他上心,可也没什么工夫陪他玩儿。刚记事儿就开始读书,每天都是老三样,读、背、抄,和现在也没什么区别,无非那时候是三百千,现在是儒学经典。
那时候有个延禧宫万黼阿哥,最是爱玩儿的,生母位分不高,也不算得宠,没人拘着他读书,他就在宫里头瞎转。皮猴子一样的孩子,两岁就满地乱跑,猴儿起来寻常的宫女都抓不住,得上侍卫才能解决。胤礽那时候有了好玩儿的,总是偷偷溜出去去找万黼。
万黼就歪着个小脑袋,哭丧着脸拉起胤礽的小手,“哥哥你真可怜,好几天才能玩儿一会儿。”却不知这一会儿都是他趁着阿玛政务繁忙没空盯着他的时候偷出来的。
胤礽对着万黼多半都是无奈的。他少年老成,本不怎么爱玩儿的,却架不住万黼嘟着一张包子脸额,各种撒泼打滚儿:“哥哥,今天小太监告诉我可以和泥盖房子,我盖不好,你帮我吧?”
要不就是,“哥哥我好饿,我们偷偷去御膳房找好吃的!”
再来还有,“哥哥你真厉害,竟然能抓到这么威风的蛐蛐儿。”
“哥哥别伤心了。坏阿玛,竟然把哥哥都弄哭了!”
“哥哥,今天你生辰,怎么能不开心呢?我把最喜欢的绿豆饽饽给你吃,你笑一个吧?”
幼年的万黼是个兄控,在他眼里,这个看起来比瓷娃娃还好看的哥哥是无所不能的。只要一见面,各种真心崇拜的话儿滔滔不绝。
后来胤礽从乾清宫搬出来,有了毓庆宫。毓庆宫设计得很精细,多半也是胤礽自己要求的。后殿内多设隔断,如同小迷宫一样可以在里头捉迷藏,完全是为了万黼一句“哥哥躲起来我都找不到,要是有个我躲起来,哥哥也找不到的地方就好了”。
然而毓庆宫建好了,万黼却没了。
未来他可能还会有很多个弟弟,但那样傻傻地全心信赖他的,也就只有一个万黼罢了。五六年过去,对于万黼的印象,却丝毫没有褪色。记忆力那个傻乎乎的小胖脸,扬起来就好像能把他心里的冰封都融化。
那时候的胤礽,比如今的苏勒还小。万黼走的时候,胤礽却没有哭。他只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宫里的女人原来这么可怕,竟然可以为了一己之私谋害皇嗣。万黼走的时候不过四岁,字还不认识几个,三字经都背不完全——他太爱玩儿了,总也坐不住。后来胤礽才知道,在宫里,这样活泼的阿哥,能活到四岁也已经不容易了。万黼死的不明白,正如此时的胤踽一样。
仁孝皇后在胤礽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额娘只是他的一个慰藉,一个在觉得自己熬不下去时候自我安慰的符号。生平第一次知道死别的滋味就是万黼的死,一想到偌大的皇宫,再无那个举着小胖手,吊着他的胳膊,热情地招呼他不要读书,陪他一起捉蛐蛐的孩子,胤礽就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可他还是忍下来了,书上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是太子,将来就是皇帝,何愁此仇不报呢?
然而苏勒没有他的地位,没有他的盛宠,甚至她自己的额娘都在怀疑着她。她却没有忍。当着胤踽的尸体,不顾一切的爆发了。
胤礽很难说自己决定帮她不是因为自己心中的遗憾。这么多年来,没有万黼的日子,他已然过得快要失去自己了。每天压在身上的功课,阿玛越来越高的要求,后宫里虎视眈眈的女人……他一直觉得自己像是在扮演一个叫做胤礽的太子,可他太累了,却不能休息。
或许,能查出到底是谁做的就好了。他从前不敢做的,苏勒一个格格都义无反顾,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太子?”胤禛看着今天格外爱出神的太子,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胤礽回了神,看看面前板着脸的胤禛,这小子还真是运气,甚至让他羡慕了。胤礽当然知道,苏勒大概可以算是胤禛的“万黼”,苏勒还活着,看样子还能好好保护自己,一直活下去。可他的万黼,却再也回不来了。
“你还真是个让人羡慕的小子,”胤礽摸了摸胤禛的脑袋,格外真诚的感叹。呵,刚开始允许胤禛待在自己身边,不就是因为羡慕么?他有额娘,他不必担着这万钧重担,他可以褒有自己早早失去的天真,他还有与他真诚相交的朋友。
胤禛只觉得今天的太子格外的怪。遇上这种时候,胤禛往往是沉默的。和太子一起的时候久了,胤禛就发现太子时常说一些没头没尾的话,让人根本琢磨不透。
胤礽却很快从那个状态里出来了,吩咐道,“待会儿让苏勒抽空去一趟你那里,我晚上也会过去,不要叫别人知道。”
胤礽的吩咐让胤禛很是不舒服。对苏勒胤禛其实是有着一种极为变态的占有欲的。苏勒到底有多么好,胤禛一点儿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太子尤其不行。他已经有了一切,何必再来跟他抢一个苏勒?然而太子的命令,他也只能照做。
苏勒对于胤礽的邀约并不惊奇。从胤礽提出要把陈氏关起来灌上哑药开始,苏勒就觉得也许胤礽确实是想帮她的,只不过不知他想从自己这里换来什么而已。在苏勒看起来,现在的太子什么都不缺,也不见得看得上她一个甚至不怎么在宫里头住着的公主,而且胤踽与太子明显也毫无关系。想来想去,大约只有自己纳兰性德的学生的身份对胤礽来说比较有价值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胤礽与苏勒不熟,私下里几乎没说过话,就算是之前在慈宁宫见到了,也不过是打个招呼认识见个礼而已。可胤礽似乎对苏勒格外了解,一上来就是开门见山:“我可以帮你查清楚胤踽到底是谁害死的,谁站在幕后,但我也有条件。”
苏勒早就已经下了决心。原本他想的是找胤禛帮忙。乌雅氏是包衣之中的顶级权贵,找胤禛的舅舅,几乎就没有什么包衣之中的事儿查不出来的。但苏勒内心里其实并不是很想欠胤禛的人情,反而更希望胤禛欠着她的。太子的交易简直正中下怀。
“请太子直言。您是兄长,但又所命,哪敢不从?”
胤礽格外欣赏地看着苏勒,不愧是阖宫上下都夸赞的聪明人,说起话来就是省心:“我听说你和明珠家的人关系不错?”
“嗯,明珠三子,长子性德是我的老师,次子揆叙与我份属同窗,三子还小,倒是不足虑。”这些事儿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也不怕提出来。
胤礽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你在明珠家住了这么久,他们应该也不怎么防备你?明珠最近从台湾回来,不久又要有封赏,总该有些不该在明珠府里出现的人,上赶着想要讨好明相吧?”
苏勒心领神会,太子这是着急了?离索额图被贬斥已经一年多了,期间康熙完全没有起复的意思,也不知是胤礽心急还是索额图心急,竟然还想把念头动到自己这边来。明府上下的确待她亲如一家,但苏勒的感情更多是针对先生、揆叙和忆筠她们的,对明珠倒只是寻常。为太子卧底什么的,也不是干不了,但太子这样把念头打到她一个小姑娘身上,到底明府是有多难攻略啊!
“太子是想对明珠下手?事儿我倒是可以办,只是现在明珠恶行不显,太子不怕打草惊蛇?”
“恶行不显?”胤禛有些不屑地嗤了一声,“谁不知道明珠富可敌国。不说别的,就他那几座藏书楼,又岂是清廉之人可以置下的!”
胤禛从小就有种莫名地嫉恶如仇的感觉,对贪官污吏格外憎恨。苏勒当然不奇怪,抄家皇帝嘛。倒是胤礽想动明珠,这会不会有点儿托大?胤禛这在一旁煽风点火的样子,想来两个人已经商议了挺久的了?
“胤禛稍安勿躁,听听苏勒怎么说,”胤礽意外地格外看重苏勒的想法。
这个妹子比起旁人来有些特别,胤礽一贯是知道的。两年前别的孩子可能书还看不全呢,她就已经可以随太皇太后接见蒙古命妇了,听说那些让他自己都格外头疼的蒙古各旗关系,她那时候就已经门儿清。这两年倒是不在宫里折腾了,老祖宗那边虽然也还亲近,但去的明显少了,在宫外头一住就是大半年,还搞出来一个诗社,搅得满城风雨。看看最近一期参加庆云茶会的姑娘们的家世,那可是连胤礽都咋舌的。
苏勒能在京城圈子里掀起这样的风浪,能让这么多比她大了不少的姑娘聚在她身边,其中不乏有宗室格格、皇亲贵戚,想必比传言还要不凡。更何况,苏勒说明珠恶性不显,也不像是帮着明珠的意思。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胤礽本不是刚愎自用的性子,因为苏勒本身的名声,竟没有丝毫小瞧她是个年幼的格格。
苏勒内心给胤礽点了个赞,接着说道,“四哥说得不错,明珠的确是贪钱了一些,家里吃穿用度,奢侈至极。但这种事儿,大家都知道,皇阿玛自然也知道,他又不是没去过。没有因此治明珠的罪,无非因为贪钱在阿玛看来,大约也就是私德有亏,算是小节。
“明珠是对大清有大功之人,当年皇阿玛亲政力主撤藩,明珠没有理会吴三桂的贿赂,一力支持皇阿玛。三藩之战,明珠时任兵部尚书,一应粮草调派、兵饷筹措、讯息收集都是明珠居中协调,毫无纰漏。台湾之战,明珠力主接受台湾投降,又支持开海禁、活生民。照我看来,明珠也算是个能臣,至少是个可用之人。”
苏勒注意观察着太子的神色。太子面色不改,对苏勒这一番评价,竟然并没有跳脚。不动声色,颇有城府。苏勒心里对太子的评价立刻又上了一个档次。反倒是胤禛皱着眉一副不赞同的样子。
“大约也不只是我这样想,皇阿玛到了现在,不也还感叹当年撤藩,满朝都是反对之声,只明珠出言支持?皇阿玛宽仁,有些时候,不是大是大非的错,他都能包容,他能让在旗子弟打个条子就去国库借钱,实在还不上的,还能减免,就说明他对钱并没那么看重。
“目下能抓住的明珠的过失,也就是贪钱、结党,贪钱不算是重锤,那就只能参结党。结党这种事儿,自古有之,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大家平时总有个交好的,再有个看不顺眼的。譬如太子和四哥好,却和大哥貌合神离一样。”苏勒试探着调笑一下。
胤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给苏勒打个眼色,想要让她收敛一些。
胤礽却哈哈大笑:这个苏勒,实在是个妙人!这些事儿胤礽心里都想过,但被苏勒一说,只觉得通透极了,说着说着竟然开起他的玩笑了,当真是胆大包天。
可胤礽喜欢她。听惯了老师、兄弟们甚至是皇阿玛弯弯绕绕地打机锋,苏勒这样有什么说什么明明白白好不掩饰的话让胤礽觉得亮堂极了。
“胤禛,别拦着啊,我听得正高兴呢。接着说,说得好。”胤礽甚至忍不住拍了拍手,“真不愧是我的妹妹,巾帼不让须眉啊。”
这话倒是戳了胤禛的痛脚,看起来倒是更加不快了。
苏勒察言观色,自然注意到自家四哥的诡异傲娇状态,心里不禁祈祷太子爷别把自己的欣赏挂在嘴边儿上,四哥可是个吃醋精!
“四哥也是担心我,原来我们一道看书的时候,苏勒就是这样常常口没遮拦,总是被他训斥呢。太子哥哥不生气就好。”说到这里,苏勒停了停,对着胤禛笑一下,语气明显软和了不少,“四哥也别生气。”
“有什么可生气的?我还能容不下自己妹子说几句实话了?不打紧的,”胤礽摆手,也不管胤禛,语气之中透着急切,“既然贪赃和结党都不是重锤,你倒是说说,怎么才是重锤?”
苏勒沉吟一下,与胤禛对视一眼,又看看胤礽,问道:“我说了,您能不能保密?”
胤礽神色立刻郑重起来。其实明珠还真是一块硬骨头,索额图啃了这么多年,把自己都搭进去了,也没把明珠怎么样。明眼人都觉得明珠这样下去早晚会倒,但人家还就是不倒。苏勒虽然年纪小,可方才一番分析切中肯綮,且在明珠府住了不短的时间,说不定真能一眼看出明珠的弱点。
“你说,我听着。此话只有我们三人知道,不会入第四人之耳。”
“明珠也不是没有弱点。他弱点太多了,甚至都摆在明面上,皇阿玛都知道,也敢用他。帝王心术,太子自然比我懂得多多了,要扳倒明珠,让索相起复,关键不在明珠身上,而在皇阿玛身上。”
胤礽似有所感,却并未通透,“此话怎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