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穿破青棉裤棉袄,大襟、袖头、膝盖蹭得油光锃亮,头戴顶呼煽煽卷着帽耳像唱戏官帽翅儿似的狗皮帽子,奓奓煞煞黑胡子透着埋汰,半打老头儿的豆腐倌,扛一个大布袋子,吆喝喝地挤开人群,放在吉德跟前,搓着黑黢黢长满老膙子的手,面矮地问:“哎,小掌包的,豆腐皮换不换啊,你伙计说得问你?”吉德疑惑的瞅着老豆腐倌,“豆腐皮?新鲜!俺看看。”老豆腐倌扒袋子口,掏出一条皱巴的豆腐皮,“啊,黄硌映的。”吉德拿到手摸摸,又轻轻掰掰,“还挺干。”又搁牙咬下一小咂儿,咂咂地品品,“还挺香脆!大叔,这咋吃法呀?”老豆腐倌很冲地说:“咳,还咋吃,搁嘴吃呗咋吃?”吉德说:“俺不是那个意思,是问你咋个吃法。”老豆腐倌才跟土狗子惹了一肚子气,这才释怀地说:“啊,你说咋个做法呀?这可是好玩意儿,最养人了。我都没舍得吃,就准备换点啥嘎麻的。爷们,我跟你说,这豆腐皮分两种。一种是豆浆开锅后,绷的皮儿,豆腐渣儿还在里头的,不好,发渣儿。咱这是过包的豆汁儿,没了豆腐渣儿,豆汁儿晾那会儿,浮皮绷的一层油脂皮儿。一锅下来,也揭不了几张,也就一张两张的,最多三张,再揭那就不好了,绦巴了,不油性,不好吃了。我这可是一张顶一张,个个保准的上好品。这玩意儿,拿温水泡泡,泡软和了,咋吃都行。你是炒啊,还是下汤,都行。”吉德问:“大叔,你这豆腐倌干有年头了吧?”老豆腐倌不客气的显摆说:“那可是有年头了。我爹的爹,我爷爷的爷爷,就搁这干了,你说有年头没年头吧!”吉德问:“这做豆腐还有啥讲究啊?不就一头小毛驴一盘磨嘛!”老豆腐倌忙摆手说:“这豆腐啊,可有讲究了,一个人做一个味。这豆腐啊,有两千多年了。相传还是汉朝开国皇帝,高祖刘邦的老儿子刘长的儿子淮南王刘安,碰巧得着的呢。淮南王刘安,老想长生不老,叫道家撺掇蛊惑的,就在八公山炼丹。灵丹妙药没炼成,倒碰巧,他喝的豆浆不知咋整的,跟炼丹用的石膏啊卤水啥的整到一起了。这下子,豆浆起脑子了,就有了豆腐。要说淮南王刘安是豆腐这行当的鼻祖,那是一点儿不屈。刘安的诞辰是阴历九月十五,人们念想刘安为咱人造的好嚼裹,老大的功绩了,就把豆腐的生日定在刘安的诞辰上了。如今在淮安祁集‘刘安点丹’这道菜,还名气大震喱。这做豆腐啊,得水好豆子好。咱这旮子黄豆没得说,金豆子。这水呀,咱山前那珍珠泉,冷天不上冻,泉边上起点儿冰淩子,水老好了,我都是一挑一挑挑那泉水做豆腐。你说,这豆腐这豆腐皮能不好吗?”吉德哈哈的佩服老豆腐倌,“引经据典,开黼(fu)到俺这擓来了。好,俺跟你串换。你老想串换点儿啥呀?”老豆腐倌说:“这豆腐皮儿有百十斤,你们约约,给个价,看值多少钱,再琢磨串换这洋铁水筲,这洋铁水舀子,还有绦绫布、洋火啥的。”吉德犯难的说:“大叔,这价呀你个个儿定。俺不懂行情,没捣腾过这玩意儿?沙子不抔(pou)堆儿,你老说!”老豆腐倌憋哧哧的奓张开双手,“这、这,你倒好心,这我咋说呀这?”客栈掌柜的在一旁,当中间人地说:“瞅瞅,有谦有让的,你俩倒不像做生意的。买卖买卖,得讨价还价,这整成啥了?我一碗水不偏不斜,说个价。”掌柜的拎起袋子墩墩,“豆腐皮儿就这一堆儿一块儿,我掂量最少有一百多斤,差不离,不行拿大杆儿秤撅撅?”吉德忙摆手说:“撅啥撅,俺也不指着这点儿玩意发家,你说多少就多少。掌柜的,说个价吧!”掌柜的眨巴眼,“这钱毛啊,大洋票、小洋票毛的都揩屁股了。咱这么算。黄豆老先前儿,才几文钱儿一斤。这原先呢,一大子儿不到一斤,如今市价,一斤一毛一,这再加上点儿人工,往上挑挑,一毛三一斤。就打一百斤,就是十三块大洋票,现大洋也就三五块吧!”老豆腐倌叼着烟袋,吧嗒说:“就这么着。小掌包的,你看呢?”吉德说:“啥赔挣的,这么着。大叔,你要的货,都沾洋字,贵呀!俺给你拿货啊大叔。两对洋铁水筲四块;一个洋铁水舀子一块;一匹绦绫布,做豆包的,三块;十包洋火两块;十二尺麻绳和六个铁套环,就三块吧!统共十三块。俺白搭一个竹扁担。大叔,你看咋样儿?”掌柜的说:“看啥看,这便宜上哪找去?你这一袋豆腐皮儿,沒投草沒投料的,偏得。”老豆腐倌乐得直露牙花子,把东西划拉到水筲里,一挑挑,乐呵呵的走了。
嘁嘁喳喳,最闹热的要属牛二的布匹摊了。牛二帽子也没戴,满头冒着热气,算着账,扯着布。傻哥和大熊也没去打猎,跟着收麝香和皮张。掌柜儿媳妇不惜外的,一手托两头,也跟着里外不分的忙活。
“老婶子,瞎转游啥呀这?送上门的便宜布料子,又可心,上哪找去呀?瞅这青斜纹布,多厚实,面子又宽,给你家老爷们跟几个大小子扯上几块,做身衣服多好?”掌柜儿媳妇知根知底的,拉住个辗转徘徊拿不定主意的四十多岁的老女人,非常热情的展开一匹布料,拉钩扯扦儿地说:“这快到年根儿了,还等啥,跑一趟集上,多老远,两天还得挨大黑?瞅你家那几个老的小的,那身皮,破的,补丁落补丁的,都漏棉花了。”
“大侄儿媳妇,咱香獐子香料倒有十了个,给当家的和几个小子换几身衣裤不算啥,拿得出。”老婶子手操个袖,努弩的碓下掌柜儿媳妇说:“不过,咱瞅半天了,看你跟伙计啥的都挺眼熟,咱想求你个事儿,跟柜上串换点儿现大洋。咱有使幸,急等现大洋用。”
“老婶子,敢情你不是来串換的呀?”掌柜儿媳妇放下布料,探问:“有啥使幸啊?”
“咱一个圩子住着,虽说不近掰,可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婶子龇龇两大虎牙,跟掌柜儿媳妇套近乎地说:“原等那良掌柜的,那鳖犊子闹那场事儿后,看也沒指向了?不瞒你说,咱那几个大小子齐刷刷的,掰开了揉碎了地说,都等说个人家呢。这不,前些日子,通过媒人介绍,大小子相中大后山一家人的姑娘。人家也有个大小子,急等大洋下聘礼。这不,牛不喝水强按头,事儿赶事儿,巧了,都赶上了。咱彩礼不过去,人家小子就下不了聘。人脑子打出狗脑子的急茬儿,这不?再等,咱也怕夜长梦多,鸭子跩了泥?”
“这可是急喘气儿的大事儿,得多少大洋啊?”掌柜儿媳妇同情又可怜地说:“啊啊,人家这伙人,只搁货换货,没听说收香料。不过,话我倒能说上,拍个面子造造?”
“那敢情好。五十块大洋。”老婶子伸出一巴掌五指头,“就五十!”
“五十!甭说了,我照量照量。”掌柜儿媳妇绷脸显出的是庄秀,又问:“老婶子,还有啥,一块堆儿说,我一撸跟人家小掌包咕咚了。”
“咱家这些年苦熬苦修,鸡吵鹅斗的,不就为了这门亲事儿吗?还有不少皮张,串换些布料和家里用件。”老婶子抓住稻草捻草绳子地说:“你是知道的,咱这家造得破烂破虎的,儿媳妇进门也不好看,得扎咕扎咕,一古脑,都得瑟了。”
“老婶子,这就对了,才想开?”掌柜儿媳妇扒着老婶子的肩头,“你老家的,去家里糗东西,我给你说去。”
老婶子抻开脸上的老皱褶子,拧了一把清鼻涕,乐咤咤的拐哧两脚儿放颠儿了。
掌柜儿媳妇找到吉德,贴吉德耳朵根儿一顿连比划带嘀咕,吉德听后,面有难色地半天没说话。他心里难就难在钱都进了货品,兜里干净,囊中羞涩,划拉划拉也就能凑十块八块的。五十块,对他来讲,那就是天方夜谭。猪脑子变猴脑子,这就是人的聪明之处。吉德脑子一转,小眼睛翻了翻,放出炯炯亮光,一拍大腿,叫掌柜儿媳妇等着,“有办法了,俺找你老公公去。”
掌柜儿媳妇听了,面露出喜色,一脸的好看,扭扭搭撘又回到布料摊上。
“二嫂,你也来了。叫我猜猜,你准是扑奔这大花被面来的。” 掌柜儿媳妇对叫二嫂的说。那叫二嫂的努着笑嘴儿,点点头。“这被面多好,大花的,跟咱这旮子土豆绣球花似的,啊这是牡丹花。红艳艳,鲜亮亮的,老姑娘结婚多喜庆。弄个四铺四盖,这嫁妆,啊!两个麝香足够了。”
“嗯唔,淘换这香饽饽多费劲呀,都给这老丫头串换了,怪嘎稀的。”
“二嫂,瞅你抠馊的,属狗的只进不出啊?”
“狗不狗的,两个麝香,夸堆儿吗?”
“咋不夸堆儿!我说你就偏心这妈的小棉袄嘛,这我早就看心里去了。那我就叫牛二兄弟算算,使不了的使?”
“那就听你的,别叫婆家小瞧了咱,整!”
“这就对了。女孩子,一辈子就嫁这么一回,咋不扎咕好点儿呢?”
“牛二兄弟,给二嫂算算。”
“唉!四铺四盖,一床被面六尺,四床被面就是二十四尺。一尺两毛,十尺两块,二十尺四块,四尺八毛,统共四块八;做里子,得宽绰点儿,扯二十八尺白花旗,一尺一毛,就是两块八。归拢齐,七块六。四床褥子,扎现成的,镶边的,一床两块,共八块。两个麝香十六块,七块六加八块,还剩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