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哗啦啦、哗……”从门后旮旯一只破洋铁皮尿桶里,传出时断时续瀑布般哗哗的响声,转而泉水叮咚,滴嗒几声,透过炉门微弱的红炭光,娃娃鱼面对大庭广众,毫无顾及的从容地完成了伟大的排泄。
“噌!”猿猴一样敏捷的白影,蹿到娃娃鱼身边儿,拉扯上炕,蒙在大棉被里。
“挨剋的,这就卖大炕啊!”
吉德骂了句,疲惫带来酣畅淋漓的呼呼大睡。吉德醒过来,一睁眼,若大个屋子只有他哥仨还没有起来。他神情恍惚的叫醒更神情恍惚的吉增和吉盛,穿上衣裳,还等没下炕,老板傻傻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带着奚落的傻气问:“幌花蛋儿,一夜睡的可好啊?”吉德木然的瞭瞪下老板,带着一脸的懊恼和沮丧低下了头,“睡的还好,啥时辰了?” 老板齁齁的有上气儿没下气儿的拔着气,拉风匣地说:“大后晌儿了,快落黑了。不想走,好吃好喝的,就再住一宿。”
“啊,大后晌儿了?”吉德撺儿火的急愣,“老二、老三,别磨蹭,耽误大事儿了,快走!”
“啥,后晌儿了?”吉盛提拎棉裤腰下地,系上腰带,“这啥破客栈呀,刨了一宿的炕洞子,咚咚的,敲大鼓似的,整啥呢,跳大神儿呀?”
“啥刨炕洞子跳大神儿呀,你耳朵听噌了吧?”吉德没心扯淡,捞过羊皮大氅往肩上一披,“俺算账,你俩麻溜的。”
“要走啊?”娃娃鱼手拿一根扫帚蘼子抠着红映映的山菰娘,一脸的媚俗,透着春水的欢畅,悄声而至,“赌资加食宿钱,一共十二块大洋。”
“啥玩意儿?”吉德不敢正眼瞅娃娃鱼,猛然翻白眼儿的冲天棚嚷嚷,“你忙昏了头,没弄错呀?”
“咋的,想赖账啊?”老板给娃娃鱼仗腰,摆出王八架势,“小黄县,你们不知这是谁的店吧,说出来吓死你?”
“俺管谁开的店呢?就玉皇大帝阎王爷和伙开的,住店给钱,天经地义。”吉德瞪眼的冲老板说:“哪来的赌资啊?你、你讹人呐?”
“讹人?我凭本事赚钱,从不讹人。”娃娃鱼挤出菰娘里的籽儿,吹鼓溜了,放进嘴里浪浪的一挤,挤小死耗子似的吱唧一响,一缓气,又挤一响,她媚脸的一伸手,拿掉吉德大氅领子上沾的一根炕席糜子,嘻嘻地含着刀子的冷静,“讹谁了?褥子黵(zhan)的河浪,怨得了我吗?你问这小爷,可有赌资赊账这事儿?”
娃娃鱼嘴挤着菰娘“吱吱”的,搂过吉增,推给吉德。
“你?”吉德吼眼地瞪视吉增。
“嗯哪,趁你眯眯着了,俺叫娃娃鱼拽去撸大点儿了,输掉了十块,整整的。”吉增怯生生地点头说。
“老二你,败家子!这骡子上嚼子驴下套,你也钻呀?”吉德瞋目叱之,懊恨可怜相地说:“俺还哪来的十二块大洋啊?”说完,哭丧个脸,抠抠的从裤腿脚堰口抠出两块大洋,扯过娃娃鱼滑腻腻的手掌,拍在掌心上,“……剩下的,改日来还。”娃娃鱼浪不丢的向老板瞥下个聍(ning)聍的眼色,“瓜园里的甜瓜,诓的就是偷瓜的贼?咱干卖大炕耙园的活,也得有猪八戒拱地,咱倒贴了,留下,还完赌债再走?”说完,就拧答答的走开了。
“哎老板娘,你卖大炕咱也没沾边儿,这啥客栈呀,仨人一宿一顿饭,两块大洋,这不讹人吗?”
老板凶凶又阴阴地齁偻,“黑吧,想不给钱,没门!”哼的一甩髻子,也走开了,把吉德哥仨晾了。
殷氏皮货行商号,坐落在黑龙镇东西大道十字街口靠东一点儿的繁华地段,坐北临街,青砖黑瓦,铺面很大,也很阔气,更是气派。拱拱的檩瓦房檐下,斗斗的门庭上,鎏金墨宝的“殷氏皮货行”匾额高悬其中,耀眼又炫目,张显铺子人伦的崇尚,给人一等一信得过的踏实。殷家铺子前店后厂,经营生皮收购、代料加工、裁缝皮件、批发零售皮张的买卖,生意达三江通四海。蓝狐黑貂皮大氅,响遏行云的誉满雪飘冰封的北国疆域。宽敞的厅堂,挂满了各种皮货,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室内一溜的大火龙,熏得屋子里暖烘烘,散发着兽皮特有的气味,人冷不丁闻了不是很舒服。大掌柜殷明喜闻惯了这种皮子的味道,一天不闻就觉得浑身紧巴,心里空落。据说,殷明喜有拿鼻子闻一闻就知啥种皮啥皮色的绝活,行里道外人士,送给殷明喜一个美誉的绰号“千里嗅”!是褒是贬,是真是假,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啥季节打下的啥皮子,不用瞅不用摸,鼻子筋两下,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对暗藏的瑕疵,更绝了,手一捋毛皮,就知有没有暗藏的瑕疵。反正是以讹传讹,被吹得神乎其神,哪个猎户,哪个皮货商,都不敢在他面前螳螂耍大刀,班门弄斧,弄拙取巧,以次充好,蒙混过关。这种传言,对他的生意带来不少的好处,省了不少麻烦。
殷明喜头两年从三姓撤出分号,实属被人设局挤兑。这噶达的松花江属下江,也就是下游。从上冬到开春有大半年被冰雪封着,跑不了船,送个货跑个脚啥的,水路不通就得走旱路。三姓距离黑龙镇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在山里绕来绕去少说得有三、四百来里地。山里大雪一封山,道险坡陡,马车、马爬犁行走非常艰难。尤其是初冬跟开春,冰雪一融化,稀溜溜,坑坑包包,疙瘩溜湫的。早晚再一上冻,镜面似的,呲溜滑,马都搭不住蹄。再说,这条道一直不太平,闹胡子,闹得乌烟瘴气的,一天比一天猖獗,商家贩货车马时常遭劫,损失太大,这也是实情。其中更大的是隐情,是三姓地面有个叫臭鼬的皮匠,忒不是物,仗着跟当地山头周正大当家的有交情,又结交地痞赖子一些狐朋狗友,狐假虎威的欺行霸世,专挑远来会念经的和尚敲木鱼、剃光头、扒袈裟。殷明喜分号开张整的动静挺大,叫同行乍舌头吐眼球,闹了红眼病,起了嫉妒心,产生了欺生排外。臭鼬一看你个外来的,强龙不压地头蛇,抢了他的生意,就没安好心,和几个同行搭手跟殷明喜唱上了擂台,对着干。开始操纵市面皮货价钱,今儿降价抛售,明儿砍价疯抢殷明喜铺子的皮货,后儿又找茬退货,再后来就雇一些混混赊账砸铺子索要保护费。这些殷明喜都认了,应对过去了。可臭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来个连根刷。这边儿叫人定上一批货,限定期限,如期不到加倍赔偿。那边叫周正派胡子,在半道打劫殷明喜送货车,两下一折腾,啥好铺子也经不起呀?周大掌柜劝殷明喜放放手算了,再折腾老本都搭进去了。缓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殷明喜耿耿于怀的还是收了手,忍气吞声的把铺子低价兑给了臭鼬,念想总有一天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占领三姓这块大街都淌油的商家必争之地。
殷明喜此时满脸心思的一个人独坐在后堂屋内,孤自品味从前厅时断时续飘过来的皮货特殊味道。他优雅地刻意的抽煽两个鼻孔,品嗜随季节变化而产生皮子味道的差异。冬季的皮子,味道最鲜活诱人。从毛绒里散发出的味道,充满着温暖的活力。皮子味道,他闻了神经就兴奋,心中就溢满喜悦,就看到了白花花的大洋,飘满屋的银票。他从二十啷当岁闯关东,做皮货生意,二十来年了。对识别皮子成色质地造诣很深,又很会精打细算,生意做得是红红火火。他精明睿智,该抠的抠,该爽的爽,该一是一,该二是二,该咋咋的,丁是丁,卯是卯,不打囫囵语。跟猎户、客商讨价还价那才叫老道,抠门抠得都带血星子,叫人恨得牙根儿痒痒,最后皮货还得卖给他。因为他识货。一分钱一分货嘛!次等皮子你想要高价,连门都没有,个个儿找门去?好皮色的上等皮子,也不看行情,价不压,公平合理,还会在彼此商定好的价上,再撩撩那么毛八七的。你不觉吃亏,像似个个儿还占了大便宜。就这一手,弄得猎户、商家是哭不得笑不得,打不得骟不得,离了他的铺子你就玩不转。不知道个个儿这皮子是好是次,弄不好还叫买家打了浑浑眼,叫买家给糊弄了也不知。所以,猎户跟客商恨归恨,佩服归佩服,打心里眼儿服了他。一来二去,千里嗅名声遐迩。有些达官贵人收受的馈礼,也都大老远找他给鉴别一下质地估摸个价钱,还四处炫耀个个儿身穿的皮件是经千里嗅识别过的真玩意儿,以此抬高身价。
后堂是接待客人的办公地场,布置得又讲究又朴实。
一张古典黄花梨木的八仙桌放在大堂中央,几把配套椅子,随着季节更换坐垫。
靠东墙一张紫檀木大号写字台,上面摆放着安徽宣城的宣纸、歙(she)县的徽墨、浙江湖州的湖笔、金沙江绿膘黄膘带红眼崖石雕刻有敦煌三只眼梵天的苴(ju)却砚(前身三国的卤水砚)的文房四宝,还有一个珠子拨拉得发红发亮的枣木大算盘。除此之外,一尊足足有百两黄金铸成的观音菩萨,闪闪的摆在桌子的正中间,足见主人对佛的虔敬。听说,这尊金佛是莲花庵文静师太馈赠,又亲自开的光,最灵性了,有求必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