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哥仨唧咯浪唧咯浪,从对面雪中突然撞出一个操袖的雪人来,拦住了去路,“三位是赶店的吧?我家铺子大,屋暖和,跟我来吧!”那人像个伙计,冻得哆哆嗦嗦的,看样儿他在外面揽生意,等了多时了。吉德动心的跟吉增和吉盛说:“不如咱们先住下,明儿亮瓦晴天的再找大舅,也不差这一宿了?”吉增说:“七十二拜都拜了,还差这一哆嗦了?哎伙计,俺跟你打听个人呗!殷氏皮货行咋走?就殷明喜开的老大的铺子。”那伙计咝咝哈哈没好气地说:“打听道啊?不知道!就知道,先住下,再告诉你。不住店,谁扯你呀?这些天,夜里镇上不太平,净来些问道打听人的,谁知你仨是啥人呐,这要一旦告诉出事儿来,咱不生意没揽成,还摊事儿吗?就是不知道,愿找谁找谁去,我没空和你们嘎达牙?”
“嘿,瘸子屁股,邪了门了嗐?”吉增闹不懂的咋碰上这么个艮瓜,“俺看你就是欠揍!”
“哼,揍咱的人还没生出来呢,你算搁哪冒出的拉拉蛄?”那伙计真是个吃生米的主,“你动咱一手指头,你看看?黄县坯子,住不起店就说住不起店的,扯啥扯呀?有手指头吧,个个儿嗦啦吧!”
“哎伙计,这店俺们住了。”吉德拉着伙计,“咋个走法,你头里。”
“这还像个人话。”伙计高兴的朝透有灯光的房子一指,“一胯子远儿,就热炕头,扯啥扯呀死冷的?”
到了门前,伙计高兴地说:“你们仨来咱家店算来着了,咱家店是老字号,这噶达还荒无人烟呢,就有这客栈了。那时候啥镇呀,第一家,老有名了。这镇的名号,还依赖咱这客栈起的大号呢。”吉德就着伙计开门射出的灯光,仰头一瞅,黑龙车马客栈。底下有一行小字,“黑龙县第一客栈”。
这样的大车店,在东北小镇,比比皆是。错过脚的过往行人、马车,住宿、打尖儿、歇脚、喂马、打马掌钉的地场。便宜拉馊的,方便倒是方便,就人杂马乱,啥死猫烂狗都有,乱糟。
进了屋,通屋的南北万字大炕,地中间一个大铁桶火炉,架着松木半子,火着得熊熊的,热咕嘟的热流扑面,叫经受寒冷浸透的身子,一下打个寒噤。
满屋的人,分出几伙儿,围坐在几个炕桌旁。
靠屋紧里头的一伙人,看样子是久别后,冷不丁凑巧赶在一块堆儿的老熟人,咧咧着棉袄,露着黑乎乎上漆的胸脯,吆五喝六的划拳喝酒。一个个叫老高粱酒烧得红眼耗子似的,胀红脸的伸着爆鼓粗筋的黑红脖子,扯着沙哑的公鸭嗓儿吼叫着、撕扭着、怒骂着。伴着猴辣的蛤蟆头旱烟冲人脑门子的味道,洒劲的放纵原始人性的粗野,拼死的度量酒的海量,像好斗的公狮子头破血流的较劲壮实的体魄,尽情地煊赫人与人之间朴实的真情,用民间最简单的“今儿有酒今儿醉”这个千古不破的真理感染对方,炫耀彼此的真诚友情,拿松花江一样的汹涛骇浪拍打朋友敞开的心扉。喝!已成惟一最能表达彼此此时此景汪洋汉字之首。在这伙人眼里,只有一个“喝”字,是他们交流勾通最精辟最简洁的短句了。
一个咧着膀子醉醺醺的干巴汉子坐在炕沿边儿,一把把过来劝酒的胖达的老板娘,扯仰到个个儿怀里。老板娘不羞不臊的擎个粗糙的景泰蓝大酒盅,嘻嘻地仰颌喝到嘴里,嘴对嘴的叫干巴醉汉亲吻地吸吮到嘴里,老板娘一个黑鱼打挺站起身儿,回手 “咚”一拳打在干巴醉汉的前胸上,干巴醉汉头一歪,歇斯底里的一阵yín邪的狂笑,引得满屋人的哄堂喝彩。
老板娘装成愠色的骂大街,“挨千刀的猪头,看老娘咋熟你的皮,别到真章装熊犊子!”
老板娘闹扯疯癫够了,才妖里妖气的扭身来招呼吉德哥仨。
“三位小爷,住店啊?”
“废话!不住店,上你这旮子干啥,看你耍狗坨子呀?”吉增攮丧一句。
“呦,够牙口嗳嘿?硬茬儿,挺冲!多暂吃的枪药啊?二杆子,打水,铺炕。然后弄一桌,叫小爷仨喝着。夜头还长着呢,躺下也是烙炕头子,怪难受的。”老板娘吱呼着。
“嗯呐!”二杆子应声出了后门。
吉德哥仨在靠门挨着一个隔开的单间坐下,瞅老板娘颠着滚圆的屁沟子,凑近对面大炕掷骰子的一伙人,“郑老炮,赢多少了?打墩,打大点儿。花多少,老娘卖多大劲儿。你别属铁公鸡的,净占老娘便宜?”说着,朝递过眼皮的郑老炮来个漂亮的飞眼儿,勾得郑老炮掉了魂地说:“我的美人鱼,瞧好吧娃娃鱼,今黑儿我非叫你嗷嗷的。哈哈哈……”老板娘撇嘴的说:“小老样儿,我娃娃鱼早领教了,别逞能啦?你蝎拉虎子尾巴有多大脓水,谁还不知道啊?”一桌子人,都瞅着郑老炮和老板娘起狗秧子。
“哼,瞅那色拉样儿,就是个大破鞋!”吉增讥讽地骂着,“还美人鱼呢,幻觉吧?就一个又丑又蠢拱海草的儒艮,大海牛!”
“二哥,你别扯啊,脸儿还挺俊的。”吉盛讥笑地说:“就胸前吊当那两个灌满水的大猪吹篷,咣咣当当的,太肆意妄为了,瞅撑得大衣襟随时都有爆裂的危险?哼,浑身透着荡气回肠的浪劲儿,一派人人可夫的架势,瞅着就不是啥好东西?”
吉德没事儿的也抹眼打量着老板娘,盘头戴簪,长的很俊,就是过早的胖了点儿。看上去三十岁不到,二十六、七是有的。上身穿着紧箍箍的绣有玫瑰花蓝地的缎子夹袄,下身浅绿缎子宽腿夹裤,一双绣花二棉鞋撑着一双大脚。
“水来啦!”
二杆子一手扶着头顶着的三个摞在一起的铜盆,一手提拎一喂得锣热水,进来招呼吉德哥仨洗脸泡脚,打断了吉德的瞎想,收回了搜刮的眼神,胡乱抹哧两把脸,就水洗了脚。转眼工夫,二杆子摆上炕桌,弄些杂七杂八的饭菜,还有一瓷壶烫热的老烧子。吉德哥仨在乌烟瘴气的吵吵闹闹声中,胡乱吃完饭,上炕躺下。在喧噪中,眯盹得浊浪滔天,也不知是睡着了,还似醒着。
迷糊中,屋内陡然静了下来。这一骤静,倒叫吉德从弥留中清醒过来,就听一个男人拉风匣似的连续不断哽噎的喘吁声,在奇特喑哑空旷的大通屋子里,显得那么乍耳,而又叫人跟着哽噎喘吁声一样难以忍受的憋得慌。“死齁喽板子……”女人的吟哦,更诱惑得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