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日头叫叠嶂起伏的山峦险峰吞掉半拉脸时,关青山、吉德他们四个人,跃马骎(qin)骎,拔山涉水的,到了偏脸子沟。
一个不大的小山村,三十几户人家,离离拉拉的散在沟里朝阳山坡上。
关青山远房哥哥,外号叫病秧子,家在北坡矮趴的灌木丛中,三间茅草土坯房,像个瘦死骆驼,快塌架的恹(yan)恹残喘。房盖上,茅草秃老鸹似的长满像癞头疮痜一样干瘪的苔藓。墙皮泥,脱落得斑驳不堪,露着像肋骨一样的拉坷辫子和支梁柱子。千疮百孔的破烂窗户纸,被风吹得“呜呜啦啦”作响。垮垮散散的房门,像把破扇子咧歪。夹的玻璃哄杖子,已朽败得豁牙露齿的歪斜倒伏。院子里,猪粪鸡屎和草末子湿呱呱的踹咕在一起。两头半大猪羔子,拱哧戳在杖子上晾晒的苞米秆子,给人一种颓败荒废的破落感觉。
一进外屋,塌了半个角的土坯垒的锅台上,脏脏兮兮的。一只老花袍子母鸡,站在锅盖上,优雅悠哉的啄食掉在锅台上的米粒儿残渣儿,一见人来,“喀喀哒哒”的昂起头,大红着脸,踱来踱去的,屁股后竟然掉下一摊灰白鸡屎。关青山见了,一挥手,才“咯咯哒哒”扑腾膀子,蹦下锅台,从人腿缝儿里窜出,溜之大吉。
推开东屋房门,南北的大炕。炕席已不见了本色,破破烂烂的露出了炕泥。脏兮兮的被褥,随便堆在炕梢儿。四壁黢黑的东墙上,贴着一幅,一个光身儿胖娃娃怀里抱一条大鲤鱼的年画,已陈旧不堪了,不知贴了多少年。《年年有余》字迹,悉盺(xin)可见。这幅吉祥年画,并没给这个过不上流的家庭带来福音。瞅这境况,关青山这个远房哥哥,家里日子过得够生计艰难的。
关青山怜悯的叫声“大哥”,忙哈腰伸手搀扶着,从一团褶绉棉被窝里爬起身,蓬头垢面老头模样的哥哥,介绍说:“大哥,我给你带来客了,闯关东的。”老头似的哥哥,抖着鸡骨嶙峋的黑黢黢的手,颤颤巍巍地说:“啊,好啊!青山,款待好客呀?叫客抽烟。烟笸箩在北炕头里。”关青山伤情痛楚地问:“大哥,还不见好啊?”老头似的哥哥,嘴唇紫的发黑,有气无力地说:“撞上阎王爷裤裆里的肾籽儿了,带死不拉活的,好不了?我呀病病歪歪的,啥也不能干了,待会儿你嫂子回来再做饭。我呀一动弹,这心呐就像猫挠的难受,蹦跳得直翻个儿。嗨,真愁死了,咋得这魔人病,死不死的,活遭罪,拖拉人呐。”关青山哀声叹气的对吉德哥仨说:“我这哥呀,命苦啊!这病,在财主姜老牙家顶债出工打更,叫胡子活活给吓的,都四五年了。才三十多岁靠四十岁的人,团缩的跟小老头似的。你瞅这家造的,家不像家的。”
关青山愁眉不展的说他这个哥,叫关海山,打小爹娘死的早,身子骨又弱,还得拉扯三个小弟弟,给财主当半拉子,总算把弟弟们拉扯大了,都上兴山(鹤岗)煤窑挖煤去了。十三、四年了,一点儿音信都没有。家里租种姜老牙三垧多山巴地,丘丘洼洼的。这姜老牙有个叔伯哥哥叫姜板牙,很有势力,就住在你们要去的黑龙镇的姜家圩子,是个大地主,有上千垧的良田沃地。两个儿子都在队伍上吃饷,一个小末咂儿丫崽子,十五、六了,长得千灵百怪的,掌上明珠。姜老牙是前山屯的,也是一个地主。有几百垧的地,全出租。这几年,家里租的地,全靠嫂子跟仨半大丫头侍弄。一垧一石(担。老制,一百二十市斤)的地租,年景好还有个落头。赶上今年这年景,连雨天,庄稼差不多全瞎了,吃喝都得跟姜老牙串换,驴打滚的利,越累越多,压得一家人抬不起头,累弯了腰也是还不起了。硬挨着吧,咋整?
他长吁短叹地说:“我呢,救急救不了贫呐!眼瞅着,干着急,时不时的接骨点儿,也是杯水车薪,添不满这太深的坑啊?古话说的好,不怕家贫,就怕病灾呀!谁摊上了,也够呛。”说完,起身叫吉德哥仨跟他一起搬驮在马上的东西,三个大布袋子扛进屋,放在了北炕。关青山走回南炕,对海山哥哥说:“我也没带啥,山子他妈,拿了些腌肉腌鱼,还有点儿粳米(大米)、白面。我去东省哈埠那场,给你跟嫂子、三个侄女扯了几身花达呢、花市布,还有棉花啥的。天要凉了,做几套棉衣服穿上,大冷天别冻着喽。”老头似的哥哥抹着眼睛,咽噎地说:“你净惦记我了,老夸连你。我……”关青山心情沉重地从内衣兜里掏出十块大洋,放在老头似的哥哥手里,“大哥,拿这点儿钱找个好郎中,瞧瞧病。这么老拖着会越拖越重,你要有个好歹,叫嫂子娘几个咋整啊?”老头似的哥哥推让的嘎巴嘴,关青山说:“啥也别说了,养好身子是正事儿。”
“妈,快点儿走,像似我青山叔来了。你看,那几匹骡马跟那头驴?”随着院里的说话声,一个清脆的声音喊:“青山叔!”关青山听见招呼他,知道嫂子跟侄女回来了,几步跨出屋,见三个侄女跟嫂子扛着成梱的芥菜回来了。吉德哥仨也逶迤的,随关青山迎了出来。海山嫂子放下芥菜疙瘩,疲惫不堪的拿胳膊肘抹着额头上的汗,“青山,你来了。我这就给你们做饭。彩云、彩霞、彩红你们陪着你青山叔跟客,妈上东院你李婶家借点儿白面,咱们擀面条吃。嗨,青山呐,家穷的锅脐眼儿都朝天了。来个客啥的,都拿不出啥像样嘎麻招待,别说好嚼裹了?”关青山拉着三个侄女说:“嫂子,咱不挑,有啥吃啥。咱呐啊,二拇指卷煎饼——自吃自!啥都带了,不用借面了,还有一条大鲤子和粳米呢。”嫂子扭动噗噗大身,窘涩地说:“那敢情了。人穷就顾不了脸了?那好,彩云抱柴火,生火做饭;彩霞,打水饮牲口;彩红,到山坡里拉点儿青荒草,喂马。”关青山跟海山嫂子进了屋。吉德瞅三个丫头麻溜的答应,就各忙个的了。
那叫彩云的看去十六、七岁,长得大姑娘模样了。穿一身补丁打补丁的对襟花夹袄黑布裤子,一根粗黑大辫子甩在头后;黑骖骖的圆脸儿,叫汗渍划弄得魂画的,也掩盖不住透出青春的娟丽;单薄眼皮里镶嵌一双水灵灵的黑宝石,瞅人时如流水的灵泛,很是有神;柳眉直鼻小嘴儿,颧骨略高,显得饱满充实;不胖不瘦的身段,高高的胸脯撑得不称身的衣服紧巴巴的,浑身上下透着壮实的健美。十四、五岁模样的彩霞,挑着木水桶,打吉德身边走过,蓦然回头冲吉德妩媚一笑,恰好和吉德眼神相撞,羞得彩霞跟姐姐彩云长得一个模子黑骖骖脸颊,涂上一层红晕,羞答答的小颠儿跑出院子。十二、三岁的彩红,一手拿着闪闪的镰刀,一手拿根儿卷着的麻绳,落落大方走到吉盛面前,没说话先笑笑,“小哥,陪我去拉草咋样?”说完,羞怯的低下头,又补充一句,“我怕狼。”吉盛听彩红叫他跟她去拉草,宠然的一笑的点头。又听彩红说她怕狼,唬吓得瞪眼说:“你怕狼,叫俺去?”彩红抿嘴的点点头。吉盛侷蹙的两难。不去,在漂亮女孩子面前显出懦怯,有失男子汉‘大豆腐’尊严。去,狼张牙舞爪的多可怕,咬了伤了多犯不上啊?“狼长的啥样?”彩红平淡地说:“见了你不就知道了。”吉盛还是不想去,就借口推脱的说:“俺、俺不会拉草?”彩红固执地说:“你不会拉草,我拉,你背。”吉盛心说:这小丫头片子挺难缠呀?笑笑说:“咱赶驴去,连放、连驮草,咋样啊?”彩红说:“驴跑一天了,还没饮呢。等饮完了,天就黑了,还拉啥草了,妈会骂的。我求你了,别磨蹭了,我拉我背,这行了吧?”吉盛无奈的说好吧,回身拿那根放在门后蘸了煤油的榛柯子攥在手,胆子壮了些,很不情愿的跟彩红去了。
吉增看着吉盛远去的背影,暗自觉得好笑,“胆小鬼,丫头片子都不如?”接着回手招呼吉德,“咱把苞米秆子垛垛吧,扬天翻海的。”吉德说:“垛呗!这是好事儿呀?老二,你也有眼里见了,学得会来事儿了啊?”吉增说:“这一家多难啊,有个爷们跟没有一样。四个女人顶个家,还得伺候个瘫歪歪的病包子,太叫人看不下眼儿去了。嗨,仨丫头,三朵花似的。个个脸挂凤的,鸡窝孵出的凤凰,生在这个家,都屈巴那个长相了?”吉德说:“老二,你变了,也会怜香惜玉了。”吉增捆着苞米秆子,码着垛,白眼一下吉德,“大哥,你别臊白俺?啥怜香惜玉的,别瞎子吹笛箫,没谱!俺就是可怜人这命,咋就没场说去呢?一灾一难的,就可一家祸祸,这要有个小子,撑起这个家,也不至于这样?”
彩云手里绷个泥瓦盆出来,到地窖,拿打卤的豆角。看见吉德和吉增帮垛着苞米秆子,羞涩的辩说:“哎呀太那个了,叫你们客帮忙垛苞米秆子,真过意不去?我们也是起早摸瞎的,整天累得腰酸背痛的,顾地里顾不了家,造的破烂破虎的。仨大丫头,多臊脸,叫你们笑话了?”吉德向前凑凑说:“彩云,话不能这么说,谁家没个难过的坎呀,坷垃一阵也就过去了。你这是捞上的豆角啊,还这么青鲜!”彩云拿一把豆角够着给吉德,卖觍的说:“这是老秋最后一茬摘的‘老来少’。这种豆角子,可耐秋了。这老土窖,又冬暖夏凉,放了半拉月了,还这样。我妈说,咱家也没啥,留些豆角,来个人啥的也算个菜。我折些,切了,用大酱炸锅,打卤可好吃了。”吉德好奇的问:“咱这关东山,豆角种类叫人眼花缭乱的,俺都认不全?”彩云说:“别说你啦,我整天在土坷垃里滚也没认全过?你看啊,这家雀蛋儿。这里还分紫家雀蛋儿、红家雀蛋儿;还有早豆、江豆、几豆、油豆、肉豆、紫花架、压趴架、一枝树、八月忙、黄金钩、一套红,老鼻子了,我也说不来。啥季节吃啥豆角,管你吃不腻,吃这顿想下顿。”
“彩云,你折豆角折哪去了,妈要炸锅了?”屋里传来海山嫂子高调门,彩云也高声喊着,“来啦!”就飞速跑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