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行风就像是疯了一样,挥舞着鞭子,一鞭又一鞭抽向许文虎。未久,许文虎终于支持不住,不再开口辱骂,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躲在窗外偷听的夏品妤,一直屏着呼吸,不敢出气,屋内的情形,让她胸口闷得异常难受,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她不该好奇,不该跟着过来,她正在做一件很蠢很蠢的事。
半年前,无论身边发生任何事,只要不关乎到她的生死存亡,她绝不会多事。别人的生死,别人的好坏,与她何干?可是,她却忍不住地跟到这里,听到这样一个让她难以接受的事实。
她真的难以相信,司行风因为仇恨又将一个无辜的女孩卖进了勾栏。是啊,又卖进了一个。她不是早就知道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将女人送进勾栏,不是吗?洛姑娘在百花堂的那一晚有多受折磨,暗房里有多惨烈,她都是亲眼所见,还有在那里,他对她所作所为……
当初做的事,与现在有何不同?当初,她可以不见不闻不想心自定,如今不过是重复着当初的情形,她却何以接受不了许碧柔被他卖进万花楼?若是这样也就罢了,他却要将许碧柔拉来这里,让许碧柔见到父亲最恶心的一面。一个爱戴自己父亲的少女,在经历了家落衰败,被人卖入勾栏后,如何承受得了父亲丑陋一面给她的重重一击。若是不死,还有何脸面存于世上?
他明明心有愧疚,明明想要放过无辜的人,可是他还是做了,为了报仇不顾一切。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这一切与她都无关,她于他,什么都不是,根本没有资格过问他的事。她不该来,不该来,不该过问的事不去过问……
她又死命地咬着唇,唇色一片苍白。只是,她的胸真的好闷,在与他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后,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动了情,就开始在乎他的言行,他的举止,他的一切。那种丑陋的一面,她再也无法面对与接受,她不愿他因复仇而变得疯狂可怕,不愿他是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不愿看着他掉进仇恨的深渊里而无法自拔。
矛盾着,挣扎着,痛苦着……
她要离开这里,当自己没有来过这里。
她转身向来时的路步去,或许是因为太急,或许是没有留意,又或许是她的精神根本没有办法集中,她没看到脚下好大的一块木桩。被这木桩一绊,她整个人硬生生地向地上栽去,屋后堆着的木柴哗啦倒了一地。
浑身的力气就像是被抽走了一般,她没有力气再爬起来,看着破了皮渗出血的掌心,一点儿也不觉得痛。因为这点皮肉之痛根本抵不上内心的难过。
司行风听到屋外有响声,停住手,一双浓眉挑得老高,冲着窗外大喝一声,“是谁?!”
关群立即道:“我出去看看。”
当关群走出屋子,意外地看见夏品妤跌倒在地上,吃惊不小,“品姑娘?!”
屋内,司行风听见这一声叫唤,便快步走出屋子,但见夏品妤,愕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夏品妤错开视线,不看他,淡淡地道了一声,“迷路了,我马上就离开。”
声音有些哽咽,她起身,便要向来时路走去。司行风却上前一把拉住她,厉道:“夏品妤,你竟然跟踪我?!”
她本想说没有,但事实,她是跟踪了他。她唯有死命地咬住嘴唇,不说话。
司行风气愤地将她拉至别处,那里除了他和她,便是两道将两人夹挡住的墙壁。
他厉声道:“为什么要跟踪我?!”
夏品妤抬眸凝望着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同床共枕数日的男人好陌生。他的眼里再不是满满的盈盈笑意,更没有那些两个人独处时候的暖暖的温柔,而是充满了无限的仇恨。这强大而可怕的仇恨已经将他整个人充斥了,再没有别的。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道:“对不起,我这就回去。我什么都没见着,也什么都没有听到。”
司行风从她的脸上看到这种意图逃避的情绪,恨得紧抓着她的手狠狠地用了力,道:“别跟我顾左右而言他。我真不敢相信,跟踪会是你夏品妤做的事。夏品妤!你真的太放肆了!”
他讨厌她脸上呈现出哀伤又受伤的表情,这份伤痛是在惋惜许家fù_nǚ,还是在惋惜他?若是惋惜许家fù_nǚ,他们配吗?若是惋惜他,他有什么可惋惜的?
“品妤知道错了。若是侯爷要责罚,品妤甘愿受罚。”夏品妤毫无反抗之意,扑通一声便跪在了他的面前。
司行风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她,气急败坏地说:“你竟然学许碧柔?夏品妤,你最好给我起来,别逼我动手打你!”他伸手将夏品妤拉起,然后捏着她的下颌,迫她抬起脸对着自己,“你这是什么表情?是在指责我做错了事吗?我哪一点儿做错了?你跟我说清楚!”
夏品妤不说话,索性闭起眼睛不看他。
司行风继续吼道:“你知不知道你惋惜的是什么人?他根本不配做人,他是个畜生!”
夏品妤睁开眼,凝望着他因愤怒而发红的眼眸,道:“我没有惋惜他。我只是为你感到心痛。”
“心痛?为我心痛?我不明白你在为我心痛什么?”司行风就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她,“我做了什么事让你为我心痛?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对得起我的良心。”
夏品妤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在杀人,你知道吗?”
“难道你第一天知道我会杀人吗?你第一次见我杀人吗?!”司行风冷道。
是,她不是第一次见他杀人。
“但不一样。内心的仇恨,已经在你的内心形成了一个可怕的心魔。这个心魔已经让你从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变成了一个满手沾着鲜血的刽子手。我看着你这样,我好心痛……”
“这不是心魔,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活着的力量支撑。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么?在撷香阁的半年里,我是怎么挨过来的吗?你方才也听到那个畜生的话了,他从来就没有悔过当初所犯下的罪恶,都死到临头了,一点儿悔改之意都没有。难道这样的人不该杀吗?夏之洛给我那份名单,用意何在?不就是让我记住这些人名,他日可报仇雪恨。如今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若不能手刃这些畜生,不能报仇雪恨,我才该是天诛地灭!”司行风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膛,大声地说道。
“你错了。洛姑娘当初给你那份名单,不是要你报仇,不是要你去杀人!她真正的用意是要你活下去。”夏品妤的声音沙哑,她绝不信洛姑娘给他那份名单是要他去杀人。在那个时候,一个前途无量的男人在受尽那样的屈辱之后,就算获得重生,也未必拥有活下去的勇气。那份名单,能燃起他内心的怒火,也许也能燃起他的生存意志,真正的目的是让他活下去,是希望有一天他终能抛开一切,获得真正的重生。
司行风脸部的表情变了又变,他厉声反驳她的想法,“你懂什么?就凭一份名单可以活下去,简直是可笑!不杀了这些畜生,我忍辱偷生,苦心等待的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为了钱与权,我失去了多少东西?你以为我在白虎国今时今日的地位是怎么得来的?除了摒弃了一个男人应有的尊严,还有是拿命换回来的。你根本就没办法理解我内的煎熬与痛苦。”
夏品妤唇边泛着一丝苦涩的笑意,摇了摇头,说:“也许我没有经历那些,没法感受你那份屈辱,但是我也煎熬过,我也等待过。爹娘死了之后,我过的也是暗无天日的日子,饥一顿饱一顿,还少不了皮肉之苦。深宫十年,步步惊心,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送命。那日在玉华殿,我和含烟侍奉完毕,便被抓去万,我病了三日,含烟病了足足月余,直到我出宫她还躺在病床上。有多少人能活着从那个宫里走出来?我这样算不算忍辱偷生?”
司行风两眼瞪着她,沉默。
她继续又说:“我知道,许文虎死不足惜,就算你把他千刀万剐了也难以消你的心头之恨。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许碧柔是无辜的。你对许碧柔做的那些事,与曾经那样对你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那一晚,我以为你是对着我内疚,后来我才明白,其实你是对她愧疚。为了达到目的,你不惜利用她对你的迷恋去深深伤害她……你明知道她是无辜的,她没有错,错在她投错了胎,错在她的爹是许文虎,你明明对她深怀内疚,可为何到了最后却连她也不放过?”
司行风冷嗤一声,“内疚?我何来内疚?该内疚的是他们fù_nǚ二人。还有,许碧柔会被卖到万花楼,不是我做的,其他债主拿她去抵债与我何干?!”就算他曾经想过不牵连无辜,他的确也做了,他决定不再与许碧柔有感情上的纠缠,便是放过许碧柔一马,只是这个女人纠缠不清,偏偏要来喜欢他,是他的错吗?与他何干。
“是,你会说她被卖去万花楼不是你做的,但若不是你,她不会被拿去抵债。那种日子,你曾经历过,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爱着你的女子落入同样的火坑中呢?你这样的行为与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有什么区别呢?我不想用卑鄙无耻阴险这些字眼来形容你……”
夏品妤的话像是揭开了司行风胸前溃烂不堪的伤口,成功地激怒了他,逼他正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地捏着,恨恨凝视着她,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告诉我,我不这么做,我该怎么做?还是像你一样学做一个圣人,放过他们,放过所有人,放弃报仇吗?!要这样做吗?你做得到,我做不到!他们毁了我的人生,就要知道为此应该付出的代价,拿命来偿还,太便宜他们。”
不知不觉中,豆大的眼泪顺着夏品妤的脸颊一滴一滴地向下滑落,“为何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呢?我说这么多是不想看着你在痛苦的深渊里继续下去。你以为你杀了许文虎,你心中的怨气就能消了吗?许家完了,许文虎也如你所愿成了一个趴在地上求嗟来之食的乞丐,到死都是个乞丐,这种惩罚,比你要了他的命还令他痛苦。有时候人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善恶终有报。我相信老天爷不会瞎了眼什么都看不到,恶人总有一天会得到他应有的报应。但是,我不知道你要到何时才能清醒,大仇虽报,可是,你的仇恨在你的心中深种,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你知不知道?就算你按着那份名单,把所有人都杀掉,你也不会快乐,那样只会让你陷入更深的痛苦深渊,永远都上不了岸。你可以把造成这一切的后果都归咎于那半年,但真正的罪恶如今是来自你的内心,报仇雪恨其实已不过成为一个借口。如果人人都要报仇,那我是不是该找你报仇?若不是你,我不会被花贵妃罚跪在寒风中,若不是你,我不会失去女人最宝贵的贞操,若不是你,我不会在清风别苑里连最后的尊严都舍弃了,若不是你,我现在已经自由了……你说我是不是该杀了你?是不是……”
“你……”他向后踉跄了几步,仿佛受了沉重的打击,恼羞地抬高手,就在这一记耳光要落在她的脸颊上时,他还是收了手。他捏紧了拳头,咬着牙,对她说:“夏品妤,我以为你能够分辨是非,原来我错了,你真的让我很失望。你以为这么多日来,仗着我宠你,你便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手。今日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但若再有下一次,别怪我对你不客气。现在立刻给我回去!”他抬起手,指着来时路的方向,命令她离开。
夏品妤捂着脸,在他的面前痛哭失声。
“司行风,无论你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事实,如今仇恨是支撑你活下去的全部,一旦所有仇恨都没了,你要拿什么去支撑你的生命?你为何不能让那些陈年往事都随风而去?只有将心中所有的恨与怨全部放下了,你才可以快乐。我不想你的后半生,还要活在这些仇恨的回忆里。你明不明白?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母亲在天之灵看着你这样为了复仇而,她会很心痛的。她不会想要你一辈子活在这种仇恨与痛苦之中。你有没有想过平远侯府里的人,你若支撑不下去,他们的命运要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她以后要怎么办?她怎么能忍心看着他在痛苦的边缘挣扎,却什么也做不了。她将最后这句话,深深地埋在心中,喊不出口,只是化作最后的悲鸣,“那个四处救人受人爱戴的平远侯爷,哪里去了?你为何会变得这么可怕?你到底还要杀多少人才能罢手?”
司行风的表情就像是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他紧握着拳头,狠狠地打在她身后的墙上。他咬紧牙根,对她冷冷地道:“夏品妤,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若下地狱,也是必然的结果!我根本不会在乎下什么地狱,因为我本就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人!你给我滚!我以后都不想看到你!你给我滚——”
眼泪顺着夏品妤眼角不停地向下滚落,她咬着唇,吸了吸鼻子,哽咽着道:“奴婢告退。奴婢保准从今以后不会再在侯爷面前出现。”说完,她便转身离开。
眼泪越流越凶,模糊了她整个视线。
再一次穿过来时路,没了来时的恐惧感觉。
当走到大街上时,她也忍不住拼命地向苏园跑去。
一切突然变得异常平静。
司行风一个人阴沉着脸面对着墙壁站了很久,血顺着他的拳头一滴一滴向下落。
关群隔了好一会儿才敢走向那两堵墙之间,看到司行风的手在流血,急道:“爷,你的手……”
“流这点血,我不会死!”司行风怒吼一声。
关群皱了皱眉,又道:“那许氏fù_nǚ要如何处置?许文虎还有一口气……”
“不知道!丢去喂狗!”司行风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就算是方才,对着许文虎的那团怒火,也许他可以用鞭抽的方式泄愤,但现下,胸腔内积聚的怒气,就像是另一团火一样,越烧越旺,到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地步。
为什么这个女人的一言一行总是牵动着他,他试图改变了许多,她为何什么都没有发现?这样深的仇恨,要他怎么放下?怎么放下?
他一把抽出关群的佩剑,对着面前的墙壁拼了命又砍又叫:“要杀不能杀!要死不能死!到底要我怎样?!什么心魔,什么深渊,我等到今时今日都等到了什么?!都等到了什么?!我错了吗?我哪里错了?啊——啊——”
关群默默地看着主人发泄。他的命是主人救回的,主人的痛就是他的痛,主人的无奈也是他的无奈。他没有喜欢过什么女人,所以不懂男女之间的爱情,但是他能看得出主人这样痛苦,是深陷在了爱情的旋涡里而找不着方向。他觉得品姑娘说的话是对的,但是主人做的一切也都是对的。他不禁皱着眉头,两个人都对,难怪主人会这样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