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入窗萦,春光漫室染。
顾少棠似乎没预想过该怎么面对这局面,眼睛平视,抬起手,抠了几下腕间红线,想解开,没料想越抠越紧,小嘴都纠结得撅了起来,还是不得其解,蓦有所感,侧目看了一眼直盯着自己的雨化田,没好气道:“看什么看?你以为我乐意?”
雨化田知她别扭,便不吭声,可瞧她把姻缘结打量了个遍,仍不懈努力地尝试解开,终忍不住开口:“还没满一个时辰。”
就这一句,顾少棠就跟臀尖儿被针扎了似的跳了起来,汗毛一竖,急吼吼喊:“谁要跟你绑这个鬼东西一个时辰啊!”
雨化田轻笑若嘲:“你若不愿,你的飞镖,什么东西割不断?”
顾少棠一僵,呶了呶嘴,当真就抽了飞镖抬手要划下去,可手一顿,拽了拽姻缘结,又哼了一声,“我是瞧这结编得细密精巧,肯定费了很多心思的,更何况还是人家爹娘的定情信物,要是弄毁了,岂不是坏了人家姻缘?”
雨化田仍是笑:“你几时信这些了?”
那眼神,就像在笑她借口拙劣,顾少棠心口一闷,真想一拳过去,拳头紧了紧,终是叹了口气:“懒得跟你争辩,我有事和你商量。”
雨化田淡然道:“想让我饶皇子一命?”她有什么打算,他是了如指掌。
顾少棠诧然一刻,只道她方才在外头跟小柱子一番对话,定是叫他这顺风耳给听了去,也只便开口道:“宫廷诡谲,他这番回宫,凶险难测……”
雨化田道:“你知凶险难测,就不该让他回宫,民间虽然疾苦,不比深宫内苑自在百倍?”
顾少棠神色凝重:“皇帝无子,小柱子若得以安全回宫,定能封上太子,朝纲混乱至此,将来……他许是能拨乱反正的一代明君,你贵为西厂督主,若能摆脱万贵妃的掌控,辅佐新皇,必定仕途大开,扶摇直上,何乐不为?”
雨化田颔首闭目,唇边抿了一抹漠然:“即使直上九霄,也有皇权罩顶,费尽心机,一道诏令就能剥夺走的一切,何乐之有?”
顾少棠一怔,心思百转千回间,茫茫抓住一丝线索,拨开云雾,追根溯源,不由一惊:“雨化田……你该不会是打算谋反吧?”
雨化田睁目看她,那神情,再无隐瞒,已是不言而喻。
顾少棠两眼一瞪:“军权握在皇帝手中,西厂势力再大,也不过是仗着皇权特许,为皇帝打探消息的,你无兵无权,怎么敢做这种谋朝篡位的春秋大梦?”
“谋朝篡位……”
雨化田唇角一动,露出一丝讽刺,慵然道:“大明朝根基已烂,我要它作甚?”
顾少棠想这是话中有话,心中又知他若要做,什么事做不到?心中不由惊惴:“你明知大明朝根基不稳,不思安邦定国,却要妄动干戈,改朝换代?”
雨化田神色冷傲:“我既有乱世之能,王者之才,又为何要屈居人下?”
顾少棠早知他野心勃勃,定非池中之物,却不想,如此狂傲!心中一紧,沉默与他对视良久,只叹息道:“你的野心太大,迟早自取灭亡。”
雨化田抬眸看她,唇边弯笑:“若真如此,你可愿与我同存亡?”
这一句,问得诚挚。
两个人的情分分明还没到这个地步,顾少棠却觉难以回答,迷惑间,微抬手,看着红线牵抬起他的手腕,仿佛系定彼此命运,她似有所觉,不答反问:“你接近我……是希望我率领鹰帮替你打天下?”
这一句,问得苦涩。
雨化田沉默有顷,只叹道:“鹰帮在我的部署中,本是最大的一颗棋子,若我能得鹰帮,这天下,就在我的掌握中……只可惜,这局棋,我走错了一步,而这一步,极有可能让我满盘皆输。”
话音一顿,顾少棠不自觉呼吸一窒,却见他目光认真看她:“可我,明知走错了,却不打算回头。”
眼神坚定至斯,直叫顾少棠慌了心口,不知所措:“我……”
他的情意多深,她焉能感知不到,自那龙门聚散之时,她的心亦已沦陷,只不过,她终究放不下,他有诸多隐瞒,她亦有太多的放不下。
顾少棠心内挣扎,咬唇看他:“我发过誓,绝不会用鹰帮对付朝廷。”
雨化田淡然道:“我知道。”
顾少棠又道:“我不能认同你谋反的野心,现下虽非盛世,也属太平,你乱了天下,若叫生灵涂炭,岂不是罪孽深重?”
雨化田自然也知,欲夺天下,须先乱天下。
自太祖开国百年,成祖篡位以来,历经土木堡之变及夺门之变,数代皇帝焉有作为?不过维持一个天下太平的假相而已,至今皇权膨胀,帝王昏庸,朝臣结党营私,鱼肉百姓,边患不止,内乱不息,更有天灾四起,而朝臣思乐,奏请不闻,兵戈屠戮,岂闻悲鸣,此时虽非良机,但也有足够的因由诱发乱世——雨化田喟然而道:“这局棋我布了太久,已经收不回来,若你无心相助,我亦不会强求,我只希望事发之时,你我不会兵戈相向。”
顾少棠默然,无法应承。
雨化田若真倾覆天下,江湖定也风云乱涌,动乱一起,生如浮沤,彼此命运如何,又岂是她一句承诺能控制的?更何况,卜仓舟等人的性命,犹然在他掌握中,在得知他阴谋的这一刻,她已然涉入这滩浑水,又岂能故作不知,作壁上观。
“雨化田……”
顾少棠喃喃唤了一声,心头一阵沉重难解,迟疑片刻,抬起了手,看着腕间红线相连,紧了紧掌中飞镖。
她知这是最后的机会,断了这红线,再无牵碍,就不会牵涉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