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潜本就是可以和宁山相提并论的将才。
只是宁山除了是将才,还是出生世代武将之家,自然知晓要怎么样才手握兵权的同时,不令自己被皇帝怀疑,从而保住自己和自己的家人。
而左潜则不同,他是寒门出身,虽然天生有领兵打仗的才能,也考过了武进士,可是在为人处世和防止被猜疑上,仍旧比不得宁山。也正因此,在他被敌寇斩断左臂后,才会被那么迅速的要求“告老还乡”。
左潜出身寒门,一无家族可以依靠,二无几个官场上的至交好友,为数不多的几人,都只肯在银钱上帮着左潜,却不太肯在左潜儿子不能考武进士的时候出手,帮其获得考科举的资格。
宁君迟的父亲宁山倒是愿意相帮,可是宁山提出这件事后,却又被左潜拒绝了。
因为那个时候,他就听说了江南科举舞弊,皇上令太子前往江南彻查此案的消息。
——左潜从前打仗时,颇为风光。可是那时候他没有心思思索前程和后路,等到被迫告老还乡,他终于慢慢思索起了前程和后路。
天元帝正值壮年,手下早早有了亲信之臣,他想要儿子再做天元帝的亲信,显见是难上加难,即便天元帝愿意,天元帝身边的人又如何会愿意?且有宁家在,天元帝怕也看不到其他武将。
而太子则不同。虽则宁家是太子的外家,可是天元帝活着一日,宁家就是天元帝的亲信,不是太子的亲信。
左潜心知自己长子左文睿如今才二十六岁,次子、三子年岁也不算大,他们若要在天元帝眼前搏地位,怕是艰难;可是,如果他们一家子都投靠了太子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宁家世代忠烈,仍旧摆脱不了令妻儿在长安城为质的结果。不过也正因此,帝王才对宁家信任有嘉。天元七年,宁家被污蔑勾结外寇时,帝王才会为着宁家一拖再拖,最后成功为宁家洗脱了罪名。
左潜不傻,有这样一个现成的好例子在眼前,他没有不去效仿的理由。
“这些年在这小镇上,臣和臣的家人,却也待得腻了。”左潜了一句,忽而正色起身,俯身跪拜,“小镇虽好,不是臣心头所好。若是臣的儿子,能有考中武进士的机会,那么臣全家,从此之后,愿以殿下为尊!”
左文睿亦随父亲跪拜:“小民志在疆场,志在驱除外寇,志在令我大棠百姓,不受外寇相扰。殿下若肯让小民得偿此愿,小民和小民妻儿的性命,就全都是殿下的了!”
长安城,沈家。
沈婷不意父母兄长,竟都没有把太子身世说与馨妃听的想法,不禁红了眼眶。
“可是、可是姐姐是太子的生母,总该叫她知道这件事才好。”沈婷想到姐姐待她的好,干脆跪了下来,乞求道,“我知道爹娘兄长是担心姐姐和我一样不够聪明,看不懂如今的局势,会不小心耽搁了太子的前程,会让沈家陷于为难。可是,姐姐虽不聪明,但却也不糊涂啊!姐姐在宫里多年,哪怕没有学会那些阴谋诡计,如今却也懂得了分辨人心善恶,显见是比从前要好得多了。咱们若是把真相告诉姐姐,再在一旁慢慢规劝,姐姐总能理解沈家的难处,理解太子的难处,然后只在心里记着太子,而不在明面上表现出来的。”
“我虽然还没有做母亲,可是爹、娘,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都已经为人父母,当知父母爱子女之心,为之计深远。哪怕五公主不是姐姐亲生骨血,哪怕五公主自出生后几个月,就被带离姐姐身边,哪怕五公主从来不愿意认姐姐这个‘母妃’,可是姐姐仍旧为着五公主,伤透了心,又费劲了心,为的不过是她那一片慈母心肠。”
沈婷擦拭了下眼泪,道,“姐姐即便糊涂,却也是个母亲。女为母则强,即便这件事情再艰难,可是姐姐为了太子,定会把这件事藏在自己心里,绝不令外人察觉。爹娘兄长,我知道我和姐姐一样不够聪明,可是,如果有一日,我成了今日的姐姐,那么,我至少希望,在人人都知道真相的时候,我自己不要被欺瞒。而且,欺瞒的不是一件寻常琐事,而是我的真正骨肉一事。如果真是这般,哪怕欺瞒我的是爹娘至亲,我仍旧会为着自己不曾知晓自己的亲生骨肉、连想他都想错了的事情,对爹娘心生芥蒂!”
沈婷说到这里,沈老爷、沈夫人和沈家兄弟四人,才微微动容。
沈夫人亦是母亲,闻言不禁看向沈老爷。
沈老爷撇过头去。并非他不心疼长女,而是长女在闺中时,就被他和夫人宠过了头。他自己洁身自好,见妻子为她接连生育四个儿子,又得了一个女儿,便将妻妾遣散,只留了两个老实的通房,省的那些人惹自己的女儿不开心。可是也正因此,长女在闺中时,被养的更加天真无邪。
沈老爷虽疼爱长女,可是,他真的担心,自己的长女会经不住这件事情,一来不能相信自己放在心里宠爱记挂了十二年的五公主,竟不是亲生骨肉;二来后悔自己当初轻信皇后,才使得皇后有了当年换子的机会;三来愧对自己竟不曾记挂过的亲生儿子,因此爱子之心大盛,从而露出马脚。
可是看着眼前的妻女,还有一脸不忍的几个儿子,他就知道,即便这些话他说了出来,妻子女儿自不必说,就是几个疼爱馨妃的儿子,也定然是硬要找出话来反驳他。
沈老爷心中叹气,面上却板了起来,打算用自己一家之主的威严来结束这件事情。
“此事暂且不必……”
“老爷!”香炉忽然跪了下来,头一次不敬地打断了沈老爷的话。
沈老爷和沈夫人以及众人,都诧异的看向了香炉。
香炉定了定神,先磕了个头,尔后才起身道:“奴婢打断老爷的话,是奴婢的错,老爷夫人要如何责罚,奴婢绝无二话。只是……有些事情,奴婢在宫里时,娘娘不许奴婢胡乱告诉老爷夫人,可是奴婢现在已经出了宫,又做了老爷夫人的奴婢,有些话,却是应当告诉老爷夫人了。”
沈老爷和沈夫人面面相觑,沈夫人忙道:“香炉你快些起来。你为着咱们在宫里伺候芯儿多年,又伤了腿,不必这般跪着。若有话,站着说便好。”
香炉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夫人客气。这些话,是娘娘不许奴婢说的,可是奴婢说了,就是违背了娘娘命令,奴婢合该跪着。”
“当年娘娘初进宫,皇上喜爱娘娘,皇后……又一直护着娘娘,娘娘虽偶尔被妃嫔刁难,倒也不甚放在心上,心性和在闺中时并无不同。直到娘娘生产之后,太皇太后懿旨,令五公主去庵堂修行七载,娘娘心下悲恸,竟也顾不得伺候皇上。皇上虽仍旧常常往长信宫赐了东西来,但人,却是不怎么来了。再加上那时宫中妃嫔多嘴,但也点醒了娘娘,为甚那一日,皇后和她会同时生产?为甚皇后七月产子,她八月产女,七生八死九成人,这些话,娘娘听得多了,慢慢也就明白了,人也越来越沉默。皇上依旧是隔上几日,就赐下东西,但是皇上自己,却鲜少肯来。”
“直到夫人进宫,好生劝慰了娘娘,娘娘这才打起精神,调养身体,好再生个孩子,一来是让自己不那么寂寞,二来,其实也是想着,再生个孩子,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在皇上心里占了位置,将来也好把五公主再接回来。”香炉道,“只是失宠之后,再度争宠,又何其艰难?皇上虽喜欢娘娘,可是,皇上心怀天下,后宫又有无数的美人儿来讨皇上欢心,哪怕皇上心里是有娘娘的,娘娘冷落皇上许久,皇上的心,也不是那么轻易能回转的。……”
沈夫人不是没猜到过其中的艰难。可是,她的女儿既进了后宫,又没了皇后的“照拂”,自己若不肯努力,显然就会在后宫中快速凋零。
只是,听到香炉说起馨妃当年的艰难,沈夫人不免转过头,以手帕掩面。
香炉继续道:“奴婢瞧着,老爷夫人是担心娘娘依旧像在闺中时那般天真,才不肯将真相告知娘娘。可是,自古以来,后宫三千佳丽,各个都想往上爬。娘娘就算曾经天真,现下依旧比后宫其他人天真,可事实上,娘娘也已然改变了很多。争宠、固宠,在生下九公主后,一力回绝了皇上要晋分位的要求等等,娘娘显然是渐渐地心有成算,再慢慢为自己,为两位公主,为着沈家着想。且,正如二姑娘所说,女子为母则强,娘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且一生都只会有这两个孩子,奴婢以为,就算娘娘知晓了真相,心痛欲死,却也不会死;恨不得想要立刻抱着太子以偿还这十二年的缺失,却仍旧会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让自己为了太子而佯作冷眼旁观,甚至继续把皇后的五公主当成自己的女儿。”
“馨妃娘娘,早已不是闺中女孩儿。饶是老爷夫人想,奴婢想,那偌大的后宫妃嫔,却容不得娘娘那般天真。”香炉再次叩首,“所以,奴婢请老爷夫人再考虑考虑,是不是真的不准备告知娘娘真相了?娘娘苦了这么多年,她合该有理由知道,她的第一个孩子,不是始终不肯和她亲近的五公主,而是明明在皇后名下艰难度日,却仍旧在心里记挂着她的太子。”
沈老爷、沈夫人和沈家四兄弟,俱不知自己从前疼宠娇养的女儿或妹妹,如今竟在后宫经历了这诸多磨难,登时心痛难忍。
“爹、娘!”沈婷不禁道,“不要瞒着姐姐好不好?咱们慢慢说,姐姐、姐姐她就算不聪明,却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再做糊涂事,尤其是对太子不利的糊涂事的!”
沈老爷和沈夫人终于长叹一声,松了口。
说便说罢。
正如香炉所说,与其让女儿难过于五公主不跟她亲近,倒不如让女儿痛苦之余,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孩子,是记挂着自己的。
当初九公主出生时的帮助,婷儿落水时的帮助,难道他们还要真的自欺欺人,说太子根本不知自己的身世?
说就说罢。
棠落瑾并不知长安之事,他得了左潜、左文睿父子的投靠,心下正是高兴的时候。
左文睿是左潜打小就一手教出来的,本事自然不差。如果不是这些年来,左家被有心人相阻,不得考中武进士。他自己又不想去边境从小兵开始做起,怕是早就进了军中,并有了一席之地。
“反正我也有了妻子儿女,这时候也该考了武进士,为国效力了!”左文睿陪着棠落瑾走在街上,笑道,“您不知,我现下可是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呢,两个儿子将来也想从军,剩下的一个倒是既不想从军,也不想做官,只一心想多读书,将来做个教书夫子。我打了他好几次,那小子都不改志向,后来还是内子劝我,要留个儿子给她,我这才不打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