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赵白城那晚撒出去的赌金才是大头,但胡彪打下的欠条也有十余万之多。当这个简简单单的数字变成真实无比的现钞堆到眼前,赵白城不由吞了口口水。
“不要。”否定念头油然而生。
赵白城莫名其妙,搞不懂自己是犯了什么病。有“不成井一”的例子在先,钞票的好处自然不用多说,现在一大笔钱送到了眼门前,怎么有不要的道理?
意识深处传出一声金属摩擦般的动静,像冷笑,也像饱含不屑的嘲弄。
然后再无下文。
这是“它们”首次如此清晰地表达意识,赵白城先是感到了恼火,随即怔住,然后大叫着跳起身来——真的连脑子也要被控制了吗?再这么下去岂不是没有我了?
胡彪还当是他对钱数不满意,忍着火气强笑道:“狗剩,你上次说过就只要欠条上的这些,我可是一分不少的拿来了……”
这要是放在以前,恐怕打死他都不会相信,自己居然能把脸皮舍弃到如此程度。但有些时候事情就是如此,只要开了头,后面就会渐渐顺理成章。此刻看着赵白城的脸色,胡彪发现内心深处居然是不安大于愤怒,羞惭之下恨不得能就着桌角一头撞死。
“不打不相识,钱算了,你收回去!”宁老大摆摆手。
胡彪愕然看了看他,却并没有多少欣喜之色,眼巴巴地等着赵白城接话。
“宁叔说算了,那就算了,我去做作业。”赵白城虽然不太明白宁老大的用意,但却回答得毫不犹豫。
满脸紧张的宁小蛮正在房间门口,向着他偷偷招手,显然是有太多问题要问。小丫头刚削好两个人的铅笔,从灶屋端来热腾腾的米面,等他一起吃。由于背光的原因,宁小蛮的脸蛋有点看不太清,赵白城因此而恍惚——梦中的母亲似乎也常会挽着袖子,笑吟吟地跟自己说话,宁小蛮身上有着同样温暖的气息,只不过他却不知该称为什么。
有一点是肯定的,就算全世界的金山银山都堆到面前,也比不上她的半根头发丝重要。
等到两个孩子做完作业,外面已是酒过三巡,宁老大叫来了几个兄弟,陪胡彪喝得脸红脖子粗。赵白城走到堂屋,赫然看见宁老五跟胡彪勾肩搭背,好得跟拜过把子似的,不免微微一怔。
“狗剩!来来来,敬你彪叔一个!”宁老五一看“爱徒”终于放下书本,大为亢奋。
如此化敌为友的速度让赵白城着实无语,联想起之前脑海里跳出的那个念头,不得不承认虫子果然是奸猾无比。
尽管并不确定宁老大在打什么算盘,但赵白城还是没等他有所暗示,就上去端起了酒碗,“彪叔,我年纪小不懂事,你别跟我一般见识。”说完仰脖几大口,靠着被宁老五锻炼出的酒量,把大半碗酒喝了个底朝天。
赵白城要是犯倔不理,或者扬长而去,胡彪反而没那么尴尬。这一碗酒当真敬来,胡彪简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讪讪举碗道:“唉,还有啥好说的,英雄出少年啊……”
宁老大打了个酒嗝,醉醺醺笑道:“什么狗屁英雄!就是胆子大点,跑得快点,谁能天天把他当个事防着?你没跟他较真,是他运气好,不然的话就这小猴子身板,被你逮到打个喷嚏都震死了吧?”
胡彪听得一呆,觉得宁老大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赵白城之所以能占上风,除了锲而不舍的那股狠劲以外,最关键的一点就在于如泥鳅般滑不留手,怎么逮都逮不住。自己在明,他在暗,当然占便宜。如果能成功逮到一次,那毫无疑问他将被自己拆了满身骨头,就算有天大本事也使不出来。
“说是这么说,可到底还是被整得没了方向了啊!”胡彪喝完酒叹了口气,脸色多少好看了些。
“外面谁不知道天门彪子眼睛长在头顶上……”宁老五嘿嘿一笑,“我这人说话就是这么直啊,一般癞子你都不稀的去弄,要打就打大架。狗剩到底是小孩子瞎胡闹,他不知道好歹,我宁老五不能不懂事。来,兄弟,我敬你!谢谢你手下留情,我哥也说了,不打不相识,你确实是个爷们!”
胡彪酒意上涌,端起重新被倒满的大碗,跟宁老五碰了个当啷脆响。他不是不知道宁家兄弟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但问题是对方字字句句都像那么回事,听到后来已恍惚觉得,自己确实有过跟娃娃较真等于傻x的想法。
“你们好了是吗?”赵白城夹了块猪头肉,眨着眼睛问。
“好了好了!”宁老大的脸庞比关二爷更关二爷,舌头都在打结,“以后就是自家人,比亲兄弟还亲!”
天门村几车人马早已撤回,胡彪取了钱只身来还那笔大头帐,却没想到不但没把钱送出去还捡回了几分面子。估摸着罗广海应该不会知道自己跟宁家的关系有着微妙转变,心中稍定,龇牙笑道:“狗剩啊,咱们俩本来就是亲戚。这次要没有你,我跟宁大哥他们几个大概也成不了朋友,做叔的还真得谢谢了。以后在学校要是有啥事,随便找个天门村的小鬼带个信,我指定拍马杀到,帮你把场子面子都撑足了!”
他这话不伦不类,就如同在道上交朋友一般,明明是瞪起的眼睛,看上去却没有多少气势,目光涣散找不到焦点,显然已是大醉。宁老大瞥向兄弟几人,微微冷笑,跟着发现赵白城虽然是在咧着嘴,“谢谢彪叔”答得亲热之极,但眼中却全无情绪流露,像极了一个木然观棋的老人。
“这孩子以后不得了啊!”胡彪喝趴下前喃喃说着。
宁老大放下筷子,看着被女儿强行拉走的赵白城,竟也有着完全相同的感觉。
元旦前夕,张红组织学生表演节目。赵白城也被纳入三年级合唱组,歌曲名为《向着太阳前进》,歌词热情洋溢,琅琅上口:“我们是祖国的花朵,我们是快乐的小学生……”
赵白城回到宁小蛮家里,站在镜子前将近半个小时——里面的家伙面目不善,眼露凶光,又哪里像什么狗屁花朵了?
宁老大夫妇只当他在臭美,听宁小蛮把事情一说,不由相视而笑。宁老大找个当口,把赵白城拉到一边,嘱咐了几句。赵白城听到“胡彪”二字,已知是与村支书罗广海有关,只不过宁老大最后提到那笔替他做主退回的赌帐,却有着出乎意料的原因。
“我把你当成儿子看,所以没收那钱。胡彪那种人,有时候也不能逼得太狠了,咱们见好就收,慢慢来。”宁老大说。
赵白城想了想,醒悟过来宁老大在怕自己出事,而不单单是为了要对付罗广海,才反过来拉拢胡彪。
就赵白城的年龄而言,这其中环节并不是那么容易一下子就能想通的。但他不但明白了,而且再次听见了意识深处的狞笑。
虫子“建议”拒绝那笔钱的最终目的,跟宁老大完全不同。
小胖子王大志在排练节目的过程中格外积极,上蹿下跳,满脸红光,简直像是吃多了大补药浑身精力无处发泄。
赵白城一开始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作为男生领唱,王大志将在表演结束时,跟女生领唱宁小蛮有个牵手共捧希望之火的动作。
牵手。
王大志。
跟宁小蛮牵手。
用他那只看不到骨头的猪爪……
赵白城觉得额前青筋快要跳得挣破皮肤,随时会飞出去缠上小胖子的头颈,把他活活勒死在当场。
“他敢碰我一下,我就揍得他爬不起来!”宁小蛮说起此事时鼓着小嘴,握着拳头,很有要大打出手的气势,在排练中则是能离王大志多远,就离多远。
作为班主任兼节目总导演,张红不免奇怪,批评了宁小蛮几回。王大志居然知道护花,说大概是因为自己唱得不好,声音又大,才吓到宁小蛮了。还郑重保证,回家一定多加练习,就算不吃饭不睡觉,也要练出好嗓子来,配合宁小蛮,为班级、为老师争光。
赵白城听得一愣一愣,相当怀疑这家伙身体里是不是也有什么洗脑生物存在。
张红大为高兴,夸奖小胖子不愧为优秀少先队员,觉悟极高。转头看看宁小蛮,不免略感遗憾,勉励了几句,便要回办公室。
“老师,我作业本忘记交了。”赵白城忽然在一片歌唱声中开口大叫,正赶上王大志运了半天气凝重开腔,顿时被他扯破了音。
“明天再交吧!”张红兴致正高,急着要跟别的老师吹嘘王大志的优秀品质,连头都没回。
赵白城却仍不识趣,高声补充:“老师,我上次交了五道题,这次交二十道!”
张红脚下一个急刹,满脸惊愕地望向他,“你说什么?”
赵白城无视了身边同学投来的不解目光,面无表情地伸出两根手指,淡淡重复:“二十道。”
两千块,这次的“作业”交得让张红有点不大敢收。平时学生家长送礼送上门来,最多几百块的东西顶天了,直接给钱的也有,但却远远不够如此重量级。
“你不是想当班长吧?”张红心虚地看了看办公室的门有没有关紧,满腹狐疑,“怎么不说话?难道你想当中队长?这可不大好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