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阿意听在何意耳里,简直如惊雷当头落下。
青年捏住她下巴的手渐渐舒展开,慢慢摩挲着她的脸颊,指尖触及到她脸上的泪水,眼底的冰雪似是有些融化,那动听的嗓音也变得柔和了许多:“为什么哭?”
阿苒这才惊觉到自己不知何时居然泪如雨下,她连忙伸手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哽咽道:“没什么,是我太惊讶……太高兴了。”说着,一面低下头用力擦去泪水,她还在发愁自己该怎么想办法进入青衣苗人谷,没想到在这里居然会遇上何意。
何意默默凝视着她好一会,抚住她脸颊的手仿佛捏住了什么,轻轻一揭,那层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便卷落了下来。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极其美丽的容颜。这张脸……
“何苒……”他喃喃的唤出了她的名字。
阿苒吸了吸鼻子,用力点了点头:“是我!”
他的手顺着少女的脸颊滑落到她那纤细的颈项,拇指滑过喉结时微微一顿,指尖微动,便将她的假喉结上的机关捏掉,低低的道:“难怪……”
阿苒伸手覆住他的手背,哽咽着道:“这是为了避开藏铃衣的耳目,才不得不……”她话还未说完,颈侧的动脉就被对方的手不轻不重的按了上来,只听他冷冷的道:“原来你是铃衣的敌人。”
铃衣。
他居然直接称呼藏铃衣的名字。
阿苒不可置信的张大了双眸,她的瞳孔清晰的倒映着何意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眸。——万一你喜欢的那个他……对你的感情不再,你又该怎么办呢?
徐雾月的声音回荡在她的耳边。
当时她的回答又是什么呢?
阿苒的脑中一片空白,她为了能找到他做了那么多努力。在得知巧匠宗可能可以帮她将何意换出来之后,为了赚取足够的岐黄点兑换到参加宗门交易的机会,自己没日没夜的做实验,好不容易登上了海船,又遭遇海难差点葬身鱼腹。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了这里,正绞尽脑汁该怎么进入青衣苗人谷,却没想到何意居然会在这里出现。他看起来似乎体内的经脉已经被接好了,右手也能重新握起剑来,可她还没来得及向他倾诉自己对重逢的喜悦,就被这一桶冷水硬生生的兜头淋下。
何意的指尖微微用力。仿佛只要轻轻一拧,就能将少女那纤细的脖子直接拧断。阿苒并没有挣扎,只是怔怔的望着何意。她并不是没有想过何意体内被种下情人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许他会不愿麻烦自己而冷漠拒绝,甚至干脆对她装作不认识……可是现在。她知道自己想错了。
只不过一句话,他就肯为了藏铃衣取了她的性命。那么她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少女那双美丽的眼里凝聚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悲哀,她这一年来天南地北四处钻营奔波求助,就是为了让何意能够继续活下去。这个长久以来给了她勇气、支持着她不断挑战着自己极限的信念,如今却在一瞬间如泰山倒塌般崩溃成无数碎片。阿苒只觉得自己眼前一片茫然,她的视焦渐渐模糊,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可是她却不想反抗,甚至在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就这么死在何意手里也没什么,反正她也了无牵挂。死掉也算是一了百了。
谁知就在生死一线的关头,何意的手忽然松开了。
阿苒跌落在地上,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她的耳膜嗡嗡作响,好容易回复了听觉,只见自己与何意两人已被十数名黑苗包围了起来。
为首的那名黑苗。目光在她二人身上游移,最终将手上的单刀指向了何意。用艰涩的汉话叫道:“可是你伤了我黑苗圣蛇?”
何意眉毛微挑,不屑的道:“黑苗圣蛇……那是什么东西?”
那黑苗头领顿时勃然大怒。叫道:“你又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对我族圣物出言不逊?”
何意冰冷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而过,冷冷笑道:“我么?你过来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那黑苗首领低喝了一句苗语,那群黑苗互视一眼,便纷纷抽出单刀朝何意冲了过来。
青年握住青竹剑的手微微一动,雪白的身影如流星般激射而出。只见数道剑光闪烁,黑苗众人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他一剑刺中心窝。眨眼之间,十几条人命就被收割一空。
阿苒呆呆的望着青年的背影,这种事以前并非没有发生过,当初他们在客栈遭遇杨青锋时,也曾被南康的侍卫层层包围。只不过那时候,何意并没有像现在这般不论青红皂白就将人全部赶尽杀绝,而是留了一线余地放离那些无关的侍卫们逃走。
可眼前的这个人……变得她已经不认识他了。
阿苒望着一地的尸体,喃喃的道:“藏铃衣到底对你做了什么……竟然会让你变成这样?”
何意面无表情的将染血的长剑收回剑鞘,转过身冷眼望向她,道:“什么样?”
阿苒忽然心中一凛,是了,何氏剑法一向都是修习与杀戮伴生,或许那个她所不知道的何意原本就是如此使人命如草芥。
或许……这才是原来的那个他。
可是,不管何意原本究竟是什么样子,那些过往对她来说都不重要。杀人如麻的天下第一剑也好,为了她不惜生死连剑都握不起来的残废也罢,她所认识的那个何意,强势中带着温柔,对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兴趣,眼里只有她一个人。而她这一年来历经各种艰辛,说到底也只是为了他一人罢了。
阿苒握住了拳头,咬牙道:“你还记得狐猴山的事么?”
何意眉头微挑:“狐猴山?”
阿苒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眸,用力点头道:“没错,狐猴山!在那里我们俩遇到了阿姐……也就是南康公主殿下的车马。半路上遭遇山贼的伏击,你为了保护我受了明华针的剧毒……”
何意垂下眼眸,淡淡的说:“这都多久的事了,亏你还记得。”阿苒不由自主的张大眼眸,只听他用一种略带嘲讽的语气继续开口道。“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多此一举就好了。”
没有多此一举……是说他没有将她护住么?
是了,他如果没有将她护住,自然也不会被明华针所重创。以他的身手,那些山贼喽啰根本不在话下。没有救她,就不会受到那么多伤害,他还是那个眼高于顶潇洒行走江湖的第一高手。或许会广收徒弟桃李天下,或许会遇到真正倾心于他的女子,至少不似现在这般因为自己的缘故被藏铃衣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她的错。
阿苒退后两步,直到后背碰触到了一株大树。好容易才稳住身形。
他不仅记得这一切,甚至还因为救了她而感到后悔。此时,少女的心中不知道是何滋味,只含着泪呆呆的望着青年的脸,看着他举起长剑指向自己的胸口,慢慢闭上了眼睛。
就在她以为自己的审判即将到来之时,却听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响起:“总算找到你啦,我说醒来的时候怎么身边没人了呢?”
藏铃衣!
阿苒蓦地张开双眼。只见一个窈窕女子从树林中袅袅娜娜的走了出来。
大半年不见,她的容貌气质已经有了极其显著的变化。原本略带青涩的少女面庞变得更加娇妍妩媚,眉眼含春。唇角带笑,只是这么随随便便的走过来,便自然而然带来一股香风。她眼里只望着何意一人,里面盛满了深深的眷恋,就像世上任何一个陷入热恋中的女子一样,那样专注而脉脉含情。那样温柔而楚楚动人。
藏铃衣伸手揽住何意,似是才发现阿苒似的。挑了挑眉望向她道:“哎哟,我道是谁呢?这可真是个稀客。千里迢迢从药王谷赶过来,难不成是特意来恭贺我们新婚的?”
阿苒脸色惨白的望向藏铃衣,苦涩的道:“你们已经成亲了?”
藏铃衣嫣然道:“本来是没这个打算,”她伸手抚上自己的小腹,“只不过我肚子的孩儿等不及了,我也只好勉为其难的嫁给他了。对了,婚礼就定在下个月初一,我给阿璘也捎了封信,请他过来观礼。没想到他人还没来,你却先来了。”
下个月初一……也就是三天之后,藏铃衣要与何意成亲!
她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阿苒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她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想笑却笑不出来,胸口的钝痛犹如刀绞,她的眼里却已经流不出泪来,惨然道:“是么……那还真是恭喜你了。”
藏铃衣歪着头看了她半晌,忽然掩唇娇笑道:“我骗你的,你居然还当真了?”
阿苒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见她抬起皓腕指着自己,转头朝何意嫣然道,“你看看她这个表情……可真是绝了。你这个徒弟对你可真是一往情深呐。”
一片乌云将月光遮住。
阿苒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何意他……为什么至始至终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藏铃衣袅袅婷婷的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道:“老天有眼……你居然也有今天。当初是谁将我逼走的?既然这么喜欢他,为什么要和阿璘勾勾搭搭?人都说我青苗的女子风流放荡,其实我们哪里比得上你这样四处开花?听说徐三为了你差点兄弟相残,你可真是能耐啊。”
阿苒抬起眼眸不可思议的盯着她:“你在胡说什么?”
藏铃衣冷冷一笑:“你自己心里清楚。虽然徐柏奚那家伙也不是个好东西,为了让徐家坐收渔利,手上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徐三却为了你连徐家都肯舍弃,特意来青苗通风报信,真可惜。偏偏撞在了我的手里。”
阿苒顿时张大了眼眸。
所有的前因后果,在一瞬间顿时连贯起来。雾月说徐柏奚的目标明明是她,可徐柏奚却在见到黑蟒之后说了那样的话。
——救起黑苗的圣物,也算是个天大的人情。
——看在你送我一个天大人情的份上,我今夜就暂时放你一马。
徐柏奚为了捕捉那头黑蟒。宁可放弃了继续抓她,这也就是说,那头黑蟒就是所谓的黑苗圣物。他所谓的天大人情,无非就是想借机向黑苗施恩。伤了黑蟒,又假装要把它送回去,毕竟蛇是不会说话的。可这样一来。总要有个背锅的对象。若是嫁祸给她,根本就不存在藏铃衣所说的“让徐家坐收渔利”。一个无名小卒能给徐家带来多大的利益?她说雾月“舍弃了徐家”而向青苗通风报信,这也就是说,徐柏奚原本打算是将那头黑蟒嫁祸给青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