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下了两天的大雪,终于停了。又是接连几日的阴沉沉,天色方才晴朗起来。
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午后的日光,活泼泼的照在明黄琉璃瓦上,映着铺洒在上面的厚厚积雪,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夏以沫就这样怔怔的站在窗前许久,直到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响起。
夏以沫没有回头。可是,即便她背对着那个人,她亦知道,来的是谁……那人沉稳的脚步声,那个身上熟悉的气息,甚至那人凝向她的灼灼视线……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让她不用看他,就能够清晰的感觉到他的存在……觉察到男人的靠近,夏以沫身子颤了颤,埋在胸膛里的一颗心,也不由的掠过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男人在她身后,停了住。紧接着一股温暖的气息,轻轻的包裹住了她……许是见她穿的单薄,男人解下了自己身上的狐裘,将她整个人都严严实实的裹了进去……厚实的大氅,似乎犹带着男人身上的温度,一下子将夏以沫紧紧包围住,明明应该是那样的温暖,这一刻,她却仿佛感觉不到。
而宇文熠城这个时候,已经将她背对着他的身姿,轻轻转了过来。
男人修长的大掌,松松握住她的双肩,一双清俊的眉眼,似细细的打量了她一番,眉头随即微微蹙起,温声道,“你身子还未好,不在床上好好歇着,怎么自己下床来了?……”
再望望除了他俩之外,再无一人伺候的房间,浓眉又是紧紧一蹙,“柔香呢?孤不是让她一刻也不能离了你身边伺候吗?这一会儿,又去了哪里?”
他眼中对她的关切,真真实实,不是假的。
可是,越是这样,想到他那些事情,夏以沫心中的难受越是更甚。
她宁肯他一直待她极差,这样,在面对他的种种隐瞒、欺骗、甚至背叛的时候,她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了。
宇文熠城察觉到她的不妥,心中微微一紧的同时,开口问道,“夏以沫,怎么了?”
许是他凝重的面色,让夏以沫心中定了定。
或者,她不应该听信那上官翎雪的一面之词……或者,当她亲口问过面前的男人之后,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呢?
一刹那间,夏以沫的心底,转过无数的念头。最后,神思一定。
有些事情,无论结果如何,她总要问个清楚的。
“可有翠微和谷风的消息吗?”
夏以沫轻声问道。在看到男人神情一顿的同时,心亦是微微一沉。
“孤一直派人在搜寻他们的下落……”
宇文熠城沉吟道,将没有出口的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只是,却还是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他不说,夏以沫又何尝不知道呢?
望着她陡然沉默下来的神情,宇文熠城心中由是一紧。
“夏以沫……”
男人轻握住她的手,将她冰凉的指尖,包裹在掌心里,他低声宽慰着她,“别担心……只要一日没找到他们的尸首,他们就还有活着的希望……”
他的声音很低,似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熨烫着她冰冷的指尖,他深深的凝视住她的一双清眸,平静而柔和,倒映着她的身影。
他是那样的专注的望着她,濯黑瞳底,溢满着真真切切的关切。
夏以沫多想能够相信他。
可是,上官翎雪说的那些话,还言犹在耳。她不能装作无动于衷。
抬眸,夏以沫定定的望住对面的男子,澄澈眼眸,顿在他的眼睛上,轻浅嗓音,一字一句,“那些山匪是怎么回事儿?”
宇文熠城覆在她手上的修长手指,似不受控制的僵了僵。男人墨如点漆的一双眸子里,也随之微不可察的划过一抹浮光。
尽管他掩饰的很好,但夏以沫还是看的一清二楚。
原本还带着一份希冀的心,终究不由沉了下去。
宇文熠城却在短暂的沉默过后,淡淡解释道,“想是因为当时谷风他们没有着官服,那群山匪,就将他们当成了普通的过客,遂起了谋财害命的心……”
夏以沫一双清眸,定定的落在他身上。有一刹那,她像是不能置信竟从他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一般。
“所以,这只是一场意外吗?”
夏以沫心里阵阵发凉,抬眸,固执的盯住面前的男人,“所以,翠微和谷风的坠崖,从始至终,只是一场意外吗?”
宇文熠城被她看得心口一窒,嗓音低哑,唤道,“夏以沫……”
女子却蓦地一把甩开他握在她手上的灼烈大掌,嘶声道,“宇文熠城……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夏以沫整个人都在不住的轻轻发抖,她不能置信的望住对面的男人,眼底满溢着被欺骗的痛楚与失望——“那些山匪,分明就是阮迎霜派人假扮的……”
夏以沫嗓音撕裂,瞳底尽是痛苦,“从头到尾,根本就只是阮迎霜想要致翠微于死地的,不是吗?……”
他一直希图瞒住她的事情,却终究还是被她知道了……望着女子眼中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宇文熠城只觉心底如被刀刺,一腔疼惜,瞬时尽数迁怒于那个向她泄露了这件事的人身上……“夏以沫,是谁告诉你这件事的?”
男人眸若利刃,墨黑瞳仁里一瞬间尽是戾气。
夏以沫望着他骇人的瞳色,心底却惟有阵阵的失望……他不关心其他的,甚至没有打算向她解释,只是急于找出那个将这件事泄露给她的人,迫不及待的只想要追究那个泄密之人……在他的眼中,被背叛,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吧?
至于其他……她的感受,他从来都不考虑……
她不是早就应该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吗?可是,为什么这一刻,她还是这么的难受呢?
夏以沫掩住心底的惨痛,再次抬眸望向他的时候,眼底只余一片疏离与锐利,“谁告诉我的这件事,又有什么重要?……”
眸底终是不由的一伤,“宇文熠城,若非我知道了真相……你还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
面对她的质问,宇文熠城却只是硬声道,“孤只是不想你知道了之后,徒增烦恼罢了……”
“徒增烦恼?”夏以沫重复着这几个字眼,就如同听到了一个绝大的笑话一般,惨然一笑,“宇文熠城,你是真的怕我徒增烦恼呢,还是只不过想要包庇阮迎霜那个杀人凶手呢?”
她问的直白,丝毫不留余地,一双澄澈透亮的眸子,此时此刻,却尽被茫茫痛楚与恨意占了满,兀自强撑着不肯滚落出来的泪水,将一双眼睛,染的通红,衬得夏以沫整个人,都似一只困在牢笼里拼命挣扎的小兽……宇文熠城被她淬满了恨意的眸光逼视着,没有看她,一张薄唇紧抿着,神情冷峻,半响,方道,“孤不想在事情未查清楚之前,就将这件事闹大……况且,如今阮迎霜被人软禁在延禧宫里,她也不能再兴风作浪……”
他说的如此理所当然,就仿佛这样的结果,已经是对她极大的恩典了一般。
夏以沫却只觉得心底像是被人拿钝刀子捅着一般,一下一下,生生将她的一颗心撕裂着。
“软禁?”
夏以沫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低哑的嗓音,一刹那间蓦地拔高,凄楚如同撕裂的丝绸,“杀人偿命,天公地道……现在翠微和谷风还生死未明,你却只将害得他们如此的凶手软禁起来……宇文熠城,这就是你的公道,你的处置吗?……”
阖了阖眸,逼尽瞳底的涩意,夏以沫却终究难掩心中的痛楚,蓦地嘶声开口,“宇文熠城……你可知道,阮迎霜不仅害得翠微和谷风坠崖,还害死了我们的孩儿……”
最后一句话,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夏以沫不由的脚下踉跄了一下,向后退去,只退到窗边,堪堪扶住了雕花窗棂,方才稳住了身形,饶是这样,胸口惨痛,却仍旧如同决了堤的潮水一样,漫延在五脏六腑之间,噎的她几乎喘不上气来,只能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如同脱水的鱼儿……宇文熠城定定的凝视着她,当看到她单薄的身子,不受控制的晃了晃,踉跄了一下之时,他本能的就要奔上前去,想要将她扶住,将她牢牢按在他的怀中,抚平她所有的悲伤……可是,他脚下却只踏出了一步,便堪堪的停了住。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牵绊住了他的脚步一般,牵绊住了他对她所有的心疼与不顾一切……令他不得不停下来,令他不得不思虑周全……夏以沫整个身子,都在不住的发颤,纤细的手指,几乎掐进雕花窗棂细密的纹理里,她望着那个与她不过一步之遥、却再也不肯向前的男人,心底突然说不出来是失望多些,还是毁天灭地般的疼痛多些……“宇文熠城……”
难掩心底悲苦,夏以沫沙哑嗓音中,终不由带出声声的哽咽,“……那是我们的孩儿……他还没有来得及出生,他还没有来得及看这世界一眼,就没了……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
她撕心裂肺的质问着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到最后,只余一片惨淡。女子再也无力支撑,单薄的身子,顺着窗棂,缓缓滑倒在地,苍白脸容上,一片凄楚,浅色的唇,微微张翕,半响,方才吐出声音,喃喃如同自语一般,“宇文熠城,你怎么忍心让我们的孩儿就这么白白惨死?……你怎么忍心?……”
声声责问,如同削的锋锐的利刃一般,一字一句的抵向宇文熠城的心头,将埋在那里的一颗冷硬如石的心,刺得千疮百孔,彻骨的疼。
宇文熠城缓步走上前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自己的心上,重若千斤。他在女子的面前停住,有一刹那,想要伸手将她扶起,但是,他伸出的手势,却不知怎的僵在那儿,一瞬间,像是想要触碰女子,却也不敢一般。
半响,男人伸出去的大掌,最终一点一点的收了回来。
宇文熠城蹲下身,半跪在夏以沫的面前,哑声唤着她的名字,“夏以沫……”
他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将她揽入怀中,只是,他修长的指尖,方方才触到她的手臂,女子就如同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兽一般,整个人都不由的向后瑟缩了一下,嘶声道,“不要碰我……”
宇文熠城的指尖,顿在她手臂间的衣料上,许久,方才将那伸出去的大掌,收了回来,垂在衣袖里的修长手指,被缓缓攥在掌心,紧握成拳……“夏以沫……”
男人眼底一刹那间,已不见什么凄惨情绪,惟余一片沉得不见底的晦暗,清冽嗓音,亦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自持,淡声开口道,“……孩子没有了,孤也很伤心……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无论孤再做什么,他也回不来……”
男人语声一顿,缓声道,“只当那个孩子与我们无缘,没福气来到这个世上……”
他说的这样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一般,一字一句的落在夏以沫的耳中,却像是淬了剧毒的利剑一样,直抵她的心头而去,字字见血,句句锥心,刻骨的疼。
女子不能置信的凝望着他,一双被泪意浸的越发澄透的眸子,定定的顿在他身上,就像是从来不曾认识过他一般,眸光痛而陌生,“宇文熠城,这就是你最真实的想法吗?……”
夏以沫喃喃低语道,一刹那间,整个人似被抽去了灵魂的木偶一般,神情恍惚而凄楚,“原来……在你的心目中,你从来没有在乎过那个孩子,你从来没有将他当做你的孩儿……”
语声一涩,浸满着茫茫凄苦,“……所以,你才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说出这样一番无情的话……”
果然,从前,他换了她的避子汤,迫着她怀上他的骨肉,只不过是为着将她掌控在手心,不过是为着证明他自己的权威罢了……无关任何的爱意……亏得她还以为,他是真的想要她生下他的孩儿,生下一个属于他和她共有的孩子……原来,从头到尾,却只是她一个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那个男人,从来不在乎……从来没有想过要她生下他们的孩儿……多么可笑。
可笑她竟将他的一切虚情假意,当成了真心……可笑她还一直期盼着他们的孩儿的降生……但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现在,孩子没有了,她也该从这一场梦中,醒过来了。
抬眸,夏以沫怔怔的望住对面的男人,有一刹那,就像是她已经认识了他一辈子之久,又仿佛从来都不曾真正的认识过他一样,嗓音凄苦,带着藏也藏不住的讽刺,嘲笑的却只是自己,“宇文熠城,或者你说的对……那个孩子,原本就不应该存在的……原本就是你瞒着我,故意将我的避子汤换了,才有了那个不该降临的孩子……”
苍白的唇,似是无意识的勾起一抹惨笑,“……现在,那个孩子没了,也是应该的……他本就不应该存在,所以,又有什么值得好伤心难过的……”
就仿佛真的觉得今日之前的自己,十分的可笑一般,夏以沫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明明在笑,整个人却是满目疮痍的凄苦。
宇文熠城定定的望住她,定定的听着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一堆话,一双墨如点漆的寒眸,却是随着她话中的每一个字眼,越来越冷,如同淬了千年不化的寒冰一般,一丝温度也无……“那个孩子,本就不应该存在?……”
男人牙关紧咬,几乎从齿缝里,重复着夏以沫的话,一双灼烈的大掌,更是不顾一切的攥住了她细弱的肩头,凶狠力度,一刹那间,像是恨不能将她的骨头捏碎了一般。
宇文熠城一双寒眸,死死的钉在她身上,像是要就此烙进她的眼底一般,薄唇紧抿,一字一顿,“夏以沫,你就是这么想的吗?……那个孩子,本就不应该存在……你始终还是怪孤将你的避子汤换了,强迫你怀上孤的孩子,是吗?……你根本从来都没有真心想要过那个孩子,不是吗?……现在,那个孩子没有了,岂不是正好称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愿吗?……你怎么还有资格将这一切,怪罪到孤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