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寻个僻静村寨里,也不敢直入,将两匹战马,往村后荒庙里安排,赵楚略做歇息,琼英往村店买些酒食,又去了草料,待天黑时分,眼见城门要紧闭,两厢别过。
这京师里,号称八十万禁军,如今江南反了方腊,燕云又与金人合力攻取契丹,将些精兵,勉强留着三两分,赵楚换了寻常衣衫,将面目,草浆涂了,扮成个折腿的老军——他自然知晓,额头上金印,片刻取不得,自是瞒不住边军里调遣的把门军士。
果然那把门的,看眼见要紧闭城门,前头来个跛脚的汉子,待近了看时,金印在面,乃问:“何处来?”
赵楚答道:“本是青州人氏,因战事伤了身,上头有恩惠,赐了个京师郊外草料场看守,官文印书,因城内有个缘故,这几日贿赂了上司,方准三日的无事,那官文印信,因此不敢贴身收着。”
便将盖有青州印信的路引,将他几个看了,那把门的,甚为多事,看他跛足行走甚为艰难,笑问道:“敢问大哥,哪一出效力?”
赵楚道:“延安府经略相公处效力,莫非大哥也与那处有旧情?须不知,可是李提辖帐下所出?抑或张校尉处?再不是,当是小种相公那里的,西军往京师里来的,便只这三处了。”
看他说的分外明白,那把门的便笑:“大哥也是个话痨,只是寻常一问,恁地许多答应——自去便是,大哥须记著,这黑天里出门的,非富即贵,不可冲撞,休教上头的贵人寻个由头,发落你的不好。”
赵楚千恩万谢,将些碎银,抹了多半送去,道:“都是一发儿的苦人,俺这里,草料场中须有许多买卖,添些送大哥们吃酒,也有这一番儿告诫的恩。”
那把门的几个,有队正,也不推辞,都取了,便命关闭城门,自往外头酒店里盘查。
赵楚绕过城门来,熟门熟路,先望自家所居的那厢小院来看,不曾落了官府封印,自外头看,院内一如去时,只那锁门的,将门扉打出一辙白印子。
当时便知,当是青鸾只怕每日也来清扫,也只她,心内的事,都在面上。
这一处,大都是相熟的,赵楚不敢多留,看定金钱巷那处,快步而去,一路灯火通明,并无人留意这跛足的人。
且说李师师,自赵楚离了京师,又遭许多心事,竟生了沉疴,这几日,教江湖里好汉送来讯息,倒是抵达青州,方略略好转,又兼生了去离勾栏的心,将个院门紧闭,整日不见旁人。这一处不比玉香楼里,她是京师里的魁首,名声遍布天下,官府里不出面,那老鸨也无可奈何,一面使人往门外求见,一面急忙要寻代替的,暂且不提。
只李师师这时,一身力气也无,便在香榻上懒懒斜倚,与个美貌女子说些闲话,道:“倒是劳烦元奴,整日里丢开那许多应酬,只为探看。”
原来那女子,正是赵元奴。这赵元奴一生清冷,素不予人颜色,不知怎地,皇城司里下了文书,纵是谁,也不敢强行奈何,着实是个悠闲身子,元宵日里,往来京师的,不知千万,李师师既托了有恙的身子闭门不见,都寻由头见她,烦不胜烦,于是闭了门户,整日自在金钱巷里说话。
见师师说起,赵元奴笑道:“往日大郎在西军里,每有捷战报来,只见你不住口埋怨,却不曾失了力气,如今只是发配,又甚么安心不得?”
李师师道:“莫非元奴不知?往那西军里,大郎一身的本领,虽有凶险,总是个快活的。如今可怜猛虎落了牢笼,燕雀剪了双翅,争教人心安?”
将手里一方帕子,方绣了过半,又丢在一旁,上头有戏蕊的蜂蝶,将个雍容牡丹,扑簌簌似要落下花粉来。
既无外头人,师师也不曾穿戴干净,将个贴身的亵衣,外头罩着御寒的褙子,寒了灯火的双臂,大半都在外头,微微动处,那火苗也往远处避了些。
赵元奴只是笑,道:“本京师里,你我三个。如今元奴随了大郎,千里性命相托,又以念奴,虽比你我苦命,却着实是个有才干的,须眉也不在眼下。奴看师师所虑的,非是大郎,只是念奴罢?”
李师师睇她一眼,吩咐在一旁听话的红萼,道:“青鸾整日里只去小院中,天黑便回,怎地今日已掌灯,不见人?”
尚未说话,外头脚步声急,只听青鸾促声吩咐,道:“你几个,都去外头,休在这里,眼巴巴做给谁来看?不见那后院里的花草,只怕要见枯萎?又你几个,望甚么内外?外头自有人,可曾看你面上分付花销?莫往一番吃喝的,都在谁头上?”
又喝道:“放着你几个泼才,这里一处内院,谁教胆敢进来?便是伺候贵人的,又待如何?如今都在这里落着籍,一个不顺,乱棍打杀,看谁分你些好话?”
赵元奴轻笑,道:“这个风风火火的,愈发没了节制。前日里,明眼只是禁中来的贵人,也敢虎一张脸扬言乱棍打出,不知是福是祸?”
正说着,青鸾推开了门,进得内来便道:“娘子也不晓事,红萼整日闷闷坐着,将些油滑的小人,都惯养出甚么来?”
红萼蹙眉道:“你也是这性子了,不知收敛,教人笑话。”
青鸾出门,总将个绿衣,腰间挽一柄轻剑,红萼说她,也不着恼,只是满面欢喜,怎也按捺不住,大声道:“有个往日的交情,眼看天黑没处歇了,来寻娘子,道是也有些说头。”
李师师道:“并不见人,教下头引个厢房里去便是,何必说我听?”
青鸾低声道:“这一个,娘子却当见了。整日里巴望,怎地回了门子,又不敢见了?”
红萼登时跃身而起,教青鸾一把扯住,转出了门去,往外头道:“正好见了,自来便是。”
果然那黑暗处,拐来一人,佝偻着腰身,跛足难行。
只说青鸾这一番话,将个李师师骇得甚么似,自香榻上,便待来迎,好歹有赵元奴一把按着,各自又喜又惊,待那人入得门来,灯光下,面皮黝黑,身有风尘,不是赵楚,却是谁来?
至此,赵元奴红了面目,避往后头去,原来她也是个爱利落的,又在李师师处不见别人,贴身只一袭小衣,春水似个身体,远比念奴李师师修长,自颈下,自肩窝外,自小腿下,只将个绒花绣鞋,一片盈盈的白光,却似个玉豆腐。
原来这赵元奴,平生最是怕羞,一旦面目赤红,便将脖颈里,也染了夕阳一般,好一个冰河里落日,这一番光景,遍数天下,今日也只初见。
待又看师师,元奴略略丰腴,浑似一汪春水,柔若无骨,倘若看了,便要失魂。这一个却不同,将那一身的筋骨,都化在血肉里,上下只三处显出丰腴,手足并不显长,更不短小,四平八稳,足趾微微翘起,那小衣上的点缀,正有一株玉滴,自趾上擦过,映在眼目里,便是风流。
赵楚看时,那明亮火下,香榻后头一幅好大的牡丹绣,这一具生香的身躯,便似只个香魂,自那牡丹花蕊里走出,来了人间。
自小时,李师师并不避他,贴身在时,小衣穿着,渐渐有个避嫌,不意今日见,竟这番模样,又早不是个不懂甚么风情的,暗暗比较两个,念奴最合暗光里看,这李师师,却最是明亮处才见风流。
这四个,彼此相识,早看半晌,方将红萼惊起,忙要往外头去,将闲散的驱赶开来,青鸾道:“若要你发付,早教禁中那些知晓。”
这一时,那窗外的丝风,方将李师师缓过魂来,只觉一身里,外头寒冷,内里一片热,暗自摇了唇,往来缓缓两步,便在面前,腻声问道:“大郎又作甚么看?可比念奴么?”
正是:烛影生香失魂处,最是春闺山外人。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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