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吃吃而笑,待他将那锦被,贴着紧紧裹了,双手推着,道:“快些去见七哥他你个,休教屋里头,埋了你一腔的英雄气。须知许多好男儿,都坏在这妇人手里,为不教奴担落骂名,也该时时自省才好。”
赵楚低头笑道:“温柔乡里,又有甚么差错?我看这世间的甚么英雄好汉,都是自家不知合当,因此落了悲哀,却教那没志气的后人,都将过错落在内里头的头上。”
卷了她,相对又坐片刻,念奴毕竟一路又染了些风寒,不耐久坐,缓缓沉睡,赵楚细致安排了床榻物事,方赶来外头。
这内院,乃是花荣内院里一处错落,单独辟了来,正屋本是赵楚所居,如今念奴安排在里头,另两边,一面是使女们的,相对的,本是花小妹所居,如今与琼英十分相得,两人便同在一处住了。
此时,花小妹不见踪影,只琼英,依着一株老树,时而切齿,继又涨红了脸面,总是将一双素手,掐住战裙一角,怔怔痴呆。
那开了门的声,将她惊起,精致鼻端,显了一层细细的绒,抬眼望来,欲言又止,竟生不起相争的心来,心下微微委屈,面子上却显着一层笑,道:“七哥几个,正在外头闲话,教我来催你去看。”
赵楚心里通透,觉世间万千存在,俱都入眼,乃笑道:“平生不是个能说假话的,偏爱说个假话!”
琼英一滞,乃怒道:“甚么假话?”
赵楚笑道:“七哥与花荣兄弟,都是世间玲珑剔透的人物,哪里会耐不住使人来催促?光景正好,本你看了,便也是看了,我也不来取笑,又说甚么假话推搪?”
琼英愕然,登时发作起性子,啜了音,手指道:“是极,是极,我生性愚笨,比不得谁人,到用时,些微有些看头,如今你美眷在侧,许多兄弟聚义,我留来甚么用?罢,你且让开路来,我自一人,往河北报了仇,从此天下之大,流落也有去处!”
一厢发作,将后头靠着一面布囊,登时撒乱开来,她兀自不能发觉,怒冲冲满面都是泪珠,往屋内便要整束了行装,再复出门来,却见赵楚摊开手里的囊,里头俱是女儿家衣裳,竟有几幅,如大红大紫的,有淡素的,裁缝合体。
原来赵楚看那布囊时,念起方才念奴所说,这一个,惯会十分做人,自知有个琼英,来时便在集市里,寻了上好的布匹,自亲手裁剪来,一面赠了琼英,又赠了花小妹。
这一时,抬眼看来,琼英自初见,便是这一袭战甲,一路往青州来,也只几件寻常衣裙,赵楚念她身世前途,心下恻然,看那衣裙下,自有小衣,急忙掩了,走来将看呆眼的琼英,一手取了金戟,推往屋里头去,叹道:“也是不曾细心,莫要发作,都作我的不好。可怜这般一个人儿,整日不解兵甲。既是念奴有心,你且将这衣裳换了,待念奴歇息一晚,明日无事,索性陪你几个,往快活处,好看这人间的胜景。”
琼英面色似要滴出血来,劈手夺了那布囊,哪怕小衣只掩映一角,不敢抬眼来看,一身力气,丧了大半,将那门扉,自内落了闩,再片刻出门,果然是个好装扮,怎见得?
只见此时,落了冰冷战甲,换着曳地罗裙,薄薄面颊,贴了菱花,剪着贴鬓的青云,眉目虽尚留有三分英气,却多八分柔和,果然入画写不得,笔墨赚不来,不是乍眼惊艳,却乃细细品闻。
赵楚犹豫片刻,抬手将她鬓角一丝乱发拂齐,笑道:“可惜此时不见海棠花,倘若别着,又是人间一胜景!”
琼英咬着唇,问他道:“比念奴如何?”
赵楚笑道:“好端端的,你便是你,与别人争甚么上下?譬如春兰秋菊,偏要分个胜负,却非为难?”
又将那画戟,往门口立了,道:“休又生甚么闲心,世间唯独一个念奴,也只一个琼英。旁人比不来,也做不得。只说七哥也来,同去见他。”
琼英方乱道:“不是好,不曾有这般作扮,待谢了念奴,毕竟京师里有见识的,休埋怨我不知好歹礼数。”
赵楚道:“还是个性子!教念奴作你这一段勃勃的英气,她也做不来,偏要逞强!走休,今日快活,待见了七哥,好与众兄弟叙话,彼时念奴醒转,你自与她相会不迟。”
乃转出了内堂来,外头花荣陪了阮小七,正说些相惜的话,待看琼英,俱各拍手而笑,倒是一厢的王英,急忙忙往后头缩,言语惴惴。
两厢私见,阮小七道:“哥哥安心便是,山里都好,这一番了却哥哥心头的大事,俺看花知寨,也是一家兄弟,因此也不曾瞒他,果然与那官府里的腌臜鸟人,不是一路。”
赵楚心道:“以七哥谨慎,虽是大胆,这一番精细,却细细说不来,当是念奴安排。”
乃笑道:“正是好!”
又问:“如何来了花荣兄弟处?”
阮小七好生赞叹,道:“这一位妹子,好教人心服!往清风山下来,俺只当要往青州府打问哥哥下落,她却问了这里的英雄好汉,待听花知寨,便道,以哥哥心思,最爱这等英雄好汉,往这厢里打问,不差分毫,竟是果然!”
赵楚笑道:“不是自夸,念奴伶俐精明,天下无双!”
花荣道:“倒教见笑,小弟却生着一双拙眼,倘若七哥不说哥哥,小弟不敢相认,只怕又要搪塞。”
阮小七趁势叫道:“看,看,甚么好?俺看花知寨,好汉里头的英雄,作个受气的小官,将一腔义气,俱都埋没了!”
花荣默然,吩咐下头的安排酒筵,期间赵楚奇道:“怎生不见小妹?”
花荣道:“哥哥不知,小弟丈人府上,只出个女儿,待丈人丈母去了,每逢年月,便当两个往坟上祭拜,今年只她一个,只好教小妹陪去。”
不提甚么见外的话,赵楚只道:“只一样不好!这世间,恶人如麻,以阿嫂小妹两个,倘若有甚么万一——都是自家兄弟,当甚么外人看?不是说,兄弟这一桩做事,却是不好。”
花荣看一眼琼英,心下感激,道:“七哥来时,顺应几个女军,得亏陪着,小弟也好安心。”
又过片刻,果然安然归来,念奴沉沉醒来,她四个便往内堂里去絮叨闲话,不觉天色已晚。
至第二日,清风镇登时快活起来,原来只在这几日,官府方开了禁,这一年既有贵妃省亲,朝廷开了恩,元宵花灯之事,青州当绵延七日,自十五始,二十三方毕。
且说民俗里,元宵这日,不提张灯结彩,单单这一日灯市里杂耍龙灯高跷,也不必提舞狮旱船唱小调,只看七祭逐鼠迎紫姑,有孩童的,又当送灯走百病,山东此地,更须备元宵夜及来日踏歌踏青物事,十分忙碌。
自清早,花府上下忙作一团,天色渐晚时分,众人收拾利落,赵楚生恐出事,吩咐几个贴身藏了兵刃,专等内堂里几个收拾完毕。
不多时,使女们排开灯盏,引出四个靓装女子来。
头一个,崔氏毕竟有了家室,挽着发坠,落了裙钗,将招展俱都掩住,旁人也不好多看,只这崔氏,正有一段矜持,与花荣并肩而立,十分相得。
后头三个,不知崔念奴使了甚么手段,琼英竟并着左首,右手自是花小妹。这三个,多嫌妆扮沉重,一张素面映了灯红,中间的紫如兰,两厢红的胜火,一个烂漫如雏菊,不说琼英女儿身作扮,只这花小妹,垂着鬟,压了髻,将一头青丝,斜斜一把钗绾住,顾盼间,虽不明媚,却是清灵。
四个往阶下立着,璀璨耀眼,也不惧行人,张目四顾。
待正要行时,忽有一马,自西而来,马上骑士,见面远远落下,气喘如牛,一头撞来赵楚身前,低声道:“哥哥稍行,祸事来也!”
毕竟来者何为,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