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擞天里,炊烟更添寒冷,正有一首说辞,道是:
一身落来只怕天,夏怕烤燥冬怕寒;王孙公子五侯家,哪个知米又知钱?
那清河镇里的流落人,三两百个,本是央官府接济,倒将一纸公文下来,只说这一拨里,自有江南反贼方腊细作,将朝廷发来的米粮,颗粒不见,本待就此等死,只听居然有人花钱买了钱粮来赈,一时间,人情蜂拥,一头张罗出几个妇子大汉,借了镇里人家锅灶只等那张财主来。
林娘子若有所思,待锦儿去车里,道:“赵大郎心思,端得精细,也罢,这世道不容,教头与他一般儿的好汉,想来不曾有这等心思,你且将此事,只说赵大郎一手做来,管教旁人都落他的好,莫教知晓你我,也不必提及教头姓名。”
锦儿转眼便知,瞥赵楚那厢,闷闷道:“可怜这世道,赵大郎竟也有了功利心。”
林娘子笑道:“你年纪尚小,不知这许多,赵大郎所就,半有怜悯,也是顺水推舟,或他也并无此心,只在教头落脚处,顺着他些。”
锦儿撇嘴,只是埋怨,道:“只不知他心里,怎生个计较,前番也说落了,不愿与教头一起落了草,偏生又在此处计较,甚么念头?”
两人左右计较,不知赵楚心思,林娘子道:“休管这许多,只怕赵大郎一心要往青州,此处落个好,无非以图往后大事而已。”
且说赵楚,问明了竟是潘金莲,心下又是笑,一边束手无策,毕竟鼎鼎大名,留来却是……却是好笑地紧,细细看时,果然清池里一朵莲,笔墨非能形容,楚楚可怜。
只好道:“想那赵员外,于你怎生个安排?”
潘金莲见赵楚踟蹰难绝,悲从中来,珠泪似颗粒,成串往下滴,哽咽不能成声,再三拜道:“大官人不知,张员外本不是个和善的,如今赍恨在心,焉能教奴奴落了好?方才见那姐姐时候,本便是要寻个人家,将这身子,典了银钱买回契书,因只听大官人慷慨,生了万一的念,只求救命,敢将清白身子,侍奉罢了。”
赵楚忙避开,这等一个清清娇娇的女子,一拜来,自觉便要少却十年寿诞,虚扶要她起来说话,金莲哪里敢,将个玉雕粉彻的额头,在那雪地里只是砰然有声,放声大哭,道:“大官人不知,本地有个武大郎,非是嫌弃,奴奴也知,能求个安稳日子,便是祖上积德行善换来。却这武大,心底良善,为人总是懦弱,倘若奴奴去了家里,教那破皮无赖们,宁不纠缠?”
赵楚无法,只得道:“俺孤身行走天下,怎能连累?看你也是苦命人,不如分你些银两,将那契书典了,早早寻亲戚投身去,最好,只是远远离了这里,不教那厮们纠缠。”
潘金莲大喜,将个珠泪混了胭脂的面,又再三拜谢,却踌躇片刻,决然道:“只是奴奴,不说亲戚,多年未曾见走动,早已没了情分。想奴奴一个女子,哪里能容身?便是大官人慷慨,吩咐些钱财,到头来只怕徒徒送个他人。只说不怕羞的话儿,只好这清白身子,年月侍奉大官人,心里方安定些。”
原来她心里,暗暗道:“便是他有金珠宝贝,将这身子,换出张府便已得天侥幸,倘若再贪心,纵然他有赠奉,奴奴一介女儿身,哪里能得安身?女伴们也说,只消出得张府,有个照应的靠头,来日方长。”
赵楚又道:“只俺刺配犯人,居无定所,只怕朝不保夕,如何能行?倘若果真没了去处,只在俺这阿嫂身边走动,最好。”
潘金莲垂泪,毕竟只是个黄花女子,咬牙忍住羞道:“大官人清白人家,奴奴纵然自许不曾坏了这身子,也于大官人名声有碍,只听大官人吩咐。”
赵楚大松一口气,这女子美则美矣,奈何好大的名声,不知将来,留在身边,也十分不便,暂且教她脱了身出来,最好。
林娘子见了这潘金莲,先赞一声道:“好标致的人儿,莫不是龙王爷座下的?”
潘金莲忙又见礼,口称阿姑,赵楚将原委说来,林娘子有了计较,便问她:“那张员外,可能许将银钱换了契书?”
潘金莲道:“便是奴奴无法措来典身的钱,因此生出那歹毒的主见。”
至此,她心里安定下来,与锦儿又私见说几句闲话,竟也通文能断字,口齿清丽,不是一般儿见识。
不多时,那张员外家里,果然一伙人押了米粮过来,随了一泼男女人等,前头个精瘦汉子,远远叉手,不提姓名,只将米粮交割,细细点了细软金银,待便要走,赵楚道:“且慢,也有个分说,与你一并儿结了。”
那管家,知晓赵楚,得了张员外吩咐不敢接近,远远只好道:“好汉但有吩咐,小人能做主的,便就解办。”
赵楚手指了潘金莲,将随身的银钱丢去,道:“这女子,与俺嫂嫂,有些干系,不意今日方逢了,有心典她出身,管家可能做主?”
那管家,拿眼将潘金莲上下打量,暗暗点头,口头却道:“非是小人为难,她须与主家有些牵连,待小人带她归去,问了主家的意愿,而后送来可好?”
赵楚不及答应,车内得了林娘子吩咐的锦儿,走出来冷笑道:“好把你个机灵管家,不敢恶个主家,自也不敢恶了主家母,倘若随了你去,不知又生甚么干系,说得好,就此卷些银钱走了,快快将那契书送来,说不好,正是年关,往县尊面前,分教个明白,可有这等主家么?”
那管家吃了一惊,他也心里忐忑,这潘金莲,自家主人好生垂涎,几番三次不能得逞。又那善妒的主母,虽不止将这丫头看做个眼中钉,千万般算计,都要赶她出门。
赵楚既下了心将她赎身,便又道:“要去你府里,也不难,只这一个女子,如何抵得过你千百个人?俺却是不惧,待俺一齐去了,眼看你等收拾契书,一面交换。”
那管家骇然,这等钦犯凶人,如何能引得家去?急忙拿话稳了,遣两个机灵的小厮,飞奔往主家面前分辨好歹,一面陪着笑,不敢远离。
那锅灶里,米粮泛出味道,流落的便涌将过来,赵楚命里头的乡老几个,将那米粥分了,又将所余的,各自计较,将那流落的,眼见半斗米,也能厓过寒冬,一时欢喜,拜谢不提。
赵楚不愿受这遭心的谢,避开自去,将在车边,将几个闲汉扯来,命他等往客店里换些熟食清水,教锦儿侍奉林娘子用过,不多时,那张府来处,几个小厮捧了文书,远远递交那管家,吩咐几句。
便这管家的,亲将文书送来,推辞过赎身的银两,赔着笑道:“好汉容禀,家主人十分好客,本要亲来,奈何眼见年关,又生了恙,行动不便,遣心腹来说,这女子,也不值当甚么,权当看了好汉面目,打发了便是。”
又喝那金莲,道:“你须记了,往别家去,不比府上,须小心伺候,不可怠慢,休教辱没张府的规矩。”
赵楚大怒,当了面目胁迫的,尽都死了,这等腌臜,也敢放肆?
便喝道:“有甚么难,敢这般做大?倘若再敢聒噪,待俺事了,再过清河镇,往张员外处拜访,定教你这狐假虎威的泼贼,景阳冈上大虫的一顿饱餐!”
那张府的,早知下来个打虎的爷爷,强盗的祖宗,哪里敢再复言,急忙护了管家,抱头鼠窜。
至此,林娘子方下了车来,她容貌十分美丽,又比锦儿金莲两个,自多了不及的风情,举步间,亲切热爱,那镇里的,何曾见过这等人物,俱都看呆了眼。
便是潘金莲,往昔有阳谷再无复出的名头,如今见她,摇曳里,有那一段风情,举手,便是一片雍容,自惭形秽,急忙低下头去。
教赵楚在旁边听了,林娘子道:“都是大郎做主,看这女儿家,十分清白有性子,想教头落脚处,龌龊不少,奴家与锦儿两个,好歹有个名分,那人们不敢多多愈了分寸——大郎也须有个照拂念奴的,也为这苦命人儿,大郎莫将火坑里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