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 老铁树谢九郎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开花所以还有些不适应,入夜后腹痛难忍, 折腾了半宿方才在随行巫医的多种努力下止住了他那汹涌奔腾的肚子(腹泻)。
第二日一早,当阿宝一身白底镶金边的骑装打马来到他的使馆前时, 九郎披着件草青色的宽大道袍,头顶高冠, 脸色暗淡苍白,一夜之间整个人仿佛更清减了些, 更像是要羽化登仙的人。
阿宝愣了愣,决定放弃原本打算带九郎上北面天山草原看龟兹的百姓牧马放羊这等极其凡夫俗子接地气的活动, 她让人准备了一辆具有龟兹特色的圆顶四方马车,直接将九郎拉到了距离王城四十公里以外的苏巴什故城。
苏巴什故城其实并非是自然形成的城镇,而是离它不远处的整个西域最著名的超大寺院——照估厘大寺的附属城。
这座城以塔寺为主, 供修建照估厘大寺的工匠和前来参观礼佛的信徒食宿。
在一处只有一间正房, 两旁各有一个小开间, 院子里搭了葡萄架, 种植了鲜花的普通民宅中, 一位身穿黄赤点净无袖僧衣,身量八尺, 极瘦,淡灰色双眸,下巴处微翘削尖, 具有典型欧罗巴人种特色的僧人接待了九郎。
一看到那名震西域的大德高僧, 阿宝便忙不迭的小碎步跑过去, 作揖,低着头乖乖巧巧地喊了一声:
“罗什大师。”
高僧罗什微笑地摸了一下阿宝的额头,目光却是望向后面的谢九郎等人的。那份超然的儒雅睿智乃是九郎平生罕见。
九郎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要是远在洛阳城中各种酒肉穿肠肚的清虚真人见到这西域的罗什大师不知会不会有一种‘李鬼见李逵’之感呢?
恰在这时,阿宝亦突然转过头来望着九郎,大大的淡蓝色的眼睛里有敬仰,有欣赏,还有一种近乎于濡慕的东西……
九郎长眉一抖,这都是些什么鬼?
紧接着便见阿宝极恭敬地将罗什大师领到九郎这边来,一番官方引荐后,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就这么走了?
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谢九郎就稀里糊涂的被罗什大师带领着,先转了转苏巴什故城,然后从西寺大门进入闻名遐迩的照估厘大寺,在方形瓮城中拜了释迦摩尼像,又在主殿后方的小殿中看到那块传说中印着莲花生大师脚印的巨大玉石。
穿过昏暗而狭长的奇怪走廊,明悟一生的爱憎会、怨别离,直至尽头的受戒台。
在供奉着地藏王菩萨的殿堂中,观赏绘有八大地狱之苦的四面壁画,知何种罪恶入何种地狱,受什么样的刑律,探讨来世和今生……
有那么有一瞬间,谢九郎突然也有一种世事如浮云、万法皆空的超脱之感。
可是在那片思想的无限虚无中,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的脸兀然出现,烂漫娇憨生动无比,尔后就慢慢变了样,眉如黛扫,眼睛像圈着两汪碧蓝色的幽潭,小巧的唇一勾,秀挺的鼻梁让她在媚意中又多了几分让人不可亵渎的清丽……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谢九郎的心中从来都做不到四大皆空。
前世他渴望那个最高最高的位置,渴望天下万事万物尽皆匍匐在他的脚底。
经过几十年游魂孤鬼生涯,看尽世间生离死别大悲大痛,这一生他不攀权势、慕富贵,一身道袍,两袖清风,世人都说他要‘羽化成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渴望掉落下来的,想要在最平凡之处,得到一份温暖的细水流长……
而那颗小种子在多年以前,由一个胖乎乎的,看似憨傻实则精灵的小娃娃在那一夜夜里抱着他的手臂,毫无顾忌地贴着他睡的时候,就种下了……
九郎摆摆头,收回遐思,抬眼的时候正见罗什大师以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笑眯眯的看着他。
也不知,这罗什大师这样看他有多久了?
或者说,他走了多久的神?
“万法缘生,皆系缘分;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少师是红尘中人,然红尘中亦但许有高僧,何处不红尘?何处无佛陀?何时、何事、何处不修行?少师去吧,夏侯嘉宝这会儿大概是在慈氏菩萨殿中,那孩子每次来都爱呆在那里,说只有笑口常开的慈氏菩萨才不让她害怕。”罗什大师对九郎说道。
九郎望着对方那双仿佛能够看透一切的淡灰色眼睛,倒也没有心事被勘破的羞恼和窘迫,反而对着大师恭敬地一揖,尔后坦然地问道:
“只有慈氏菩萨不让她感到害怕,难道别的菩萨像就都让她害怕吗”
罗什大师亦对着九郎双手合十,幽默地笑笑:
“别的都怕。”
在九郎仿似宠溺般的摇头浅笑声中,罗什悄然离去。
好奇怪,他明明看到了这位来自洛阳的谢少师身上的帝王命格,可是如今却紫气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