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宇文初笑了,抬眼道,“相爷,只好有劳你了。”
宫门外,孙恪很焦急。
左营虽来助阵,但左右二营本一家,将士们之间,总有些袍泽情。在动手之前,都想劝降对方,想兵不血刃。
这怎么可能!谋反是死罪,兵临宫阙当诛九族!一味劝降不是法儿,总得有人先动手!孙恪想着,几乎要冲上去,打破这僵局。
“右仆射!”
忽然,有人叫他。他忙回头,看见了左相。
“相爷!”孙恪急迎上,拦住说,“此处危险,相爷快回避!”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哪有回避一说!”左相正义凛然,愤愤道,“逆贼围攻,陛下忧心如焚,牵动了旧疾,以致咳血!老夫一介文臣,不能挥刀杀敌,就是拼了老命,也要痛骂逆贼几句!”说着,他竟排开禁卫,挤到最前面,厉声喝:“无耻逆贼!陛下深恩厚意,你却狼子野心!纵是千刀万剐,也难赎你之罪!”
他声音苍老,突然间大喝,众人都听见了。顿时,所有目光都转向他。铁面江无私,他在朝中的分量,重过任何一个,几乎代表了刚正、公平、与无私。
宇文渊大喜,急唤:“左相大人!快将佚王的真面目,公诸于众!”
“大胆逆贼!还敢血口喷人?”左相更怒了,气得哆嗦,“你……你枉顾手足,大逆犯上,可对得起先帝?!可对得起宗庙?!”
一句话,所有目光又转了,全落在洛王身上。
宇文渊愣了。
他愣愣看左相,看了半天,忽然厉声长笑,笑得令人心惊。笑声戛止,他指着左相,几乎咬碎牙:“左相!原来你也反了!”
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都心想:说江无私反了?洛王八成失心疯了。
宇文渊不理众人,猛地举起弓弩。这些人都去死!他真的快疯了,快被气疯了!
嗖——
箭如流星,直奔左相而去。
“保护相爷!”孙恪大叫。禁卫急出手,将左相拉到后面。
嗖——
又一支箭,一支狼牙羽箭。这一箭更急更猛,对准了刚才的箭,后发先至,喀地一下正中前箭。洛王的箭被破开,跌落在地。狼牙羽箭余势不衰,竟噗一声中敌。
洛王的马前,一个士卒倒下,狼牙羽箭贯胸,血喷出来。对面,孔义方弯弓在手,目光透寒。
“杀——”不知是谁,喊出了第一声。
人乱了。
刀光闪起,血光迸溅。有人在后悔,有人在害怕,可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动手。因为有些事,走错了第一步,就再无法停下。因为有些错,一旦犯了,就再没改正的余地。他们只能错下去,奢望错有错着,能拼个不太惨的结果。
于是,双方都拼了。
有的为正义,有的为自己,但不管为什么,他们都不能停,都必须杀,直到一方杀尽,自己才有生机。
宫门乱了。在一片混乱中,左相悄然退场。
朝华殿。
殿内越发静,连落子声也消失,静得好似没人。楸枰仍在,河洛纵横,黑白二子虽在中盘,但已不须再下。
“陛下,你输了。”宇文初抬眼,悠悠道。
宇文清也抬眼,淡淡说:“在皇叔面前,我从没赢过。”
“其实,输赢不重要。”宇文初一笑,慢慢收拾棋子,“今夜晚了,陛下安歇吧。棋具都在,你我也在,以后随时随刻,都能再下。”
“还有以后么?”
“当然。”
“皇叔不想杀我?”
“不想。”
“不想逼宫?”
“不想。”
“可皇叔想左右我。”宇文清笑了,笑得悲凉,“皇叔,你虽不杀我,却想让我做个傀儡。不能问政,不能自主,一切任你摆布。皇叔,我再无能,也是宇文血脉。宇文氏的子孙,能活则活,要有尊严地活;不能活则死,要有尊严地死。皇叔,你这样对我,岂非比杀我更残忍么?”
宇文初不语,看了他半天,才缓缓说:“陛下,有些空话看似堂皇,其实酸腐无用。天地似烘炉,乾坤如逆旅,人蜉蝣其中,哪个不是饱受熬炼?几个能时刻都有尊严?动辄言死,是懦夫行径,那些慷慨道理,无非是懦夫披的外衣。懦弱却怕人知,才编织一套说辞,愚弄世人。这些不仅是懦夫,还是骗子,莫非陛下信奉他们?”
宇文清摇头,凄然一笑:“皇叔,从小到大,我都辩不过你。但不论如何,我总知道一件事。如我甘为傀儡,非但我不原谅自己,更无面目于地下,去见父皇与列祖。”说完,他伸手一旁,拉开个抽屉,竟拿出一壶酒。
酒壶洁白。
宇文清一手执壶,一手执杯,斟满了酒。酒倾出,香气特别。
宇文初蹙眉。
“这壶酒,是我早备下的。”宇文清放下酒壶,端起酒杯,“自从得知皇叔宏图,我就备下了。只因我深知,必然会有今天。皇叔,我半生优柔,总该在最后,果决一次。这是我的请求,望皇叔成全。”
宇文初看着他,不言不语。他却端着酒杯,端得很稳。
终于,宇文初长叹,幽幽道:“陛下,若在太平盛世,你温厚宽仁,定是个明君。可惜你在乱世,生不逢时,徒叹奈何!”
“皇叔谬赞了。”宇文清微笑,也幽幽道,“我却觉得,我不该生在帝王家。帝王之术,无心无情。我有心有情,命该如此。”说着,他双手举杯,平静地微笑:“皇叔,你我自幼交好,我有什么,总会分你。可这一次,请恕皇侄失礼。此酒不堪相劝,我就独饮了。”
酒入柔肠,肠寸断。
啪啦!酒杯坠地,碎成无数残片。
朝华殿内,沉入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