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爸爸赶紧疑惑地追问:“采萍,你回来这一路也没和我们提啊,出了什么事了?”
“其实是我小儿子,”江采萍说着,眼泪噼里啪啦地落在餐桌上,“他得了重病,需要骨髓移植,不然就活不过十八岁了。”
一阵无言。
江淮虽然动作很轻,但是态度决绝地把筷子放在桌上,说出的话更像是质问:“所以,你这次回来,是为了让我给你儿子做骨髓移植对吧?”
他一向讨厌拐弯抹角,索性直截了当地问:“如果你儿子没生病,你会回来吗?”
江采萍良久无言,随后解释:“儿子,妈妈回来真的很不容易……”
“在同一个国家里,再远能远到哪里去?而且,现在交通多便利,你可以坐高铁,坐飞机,你用什么办法不能回来?”江淮怒极反笑,“好,我姑且当你回来一次很不容易,所以你为了你的小儿子,即使很不容易也要回来,对吧?”
他猛地站起身:“那你为什么不能为你大儿子回来一次呢?”虽然他是笑着的,但是笑得比哭都难看,“还是说,你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婚姻失败的附属品,有用了就拿回来,没用了就丢弃掉?”
餐桌上的江家人面面相觑,江唯尔匆忙站起来要拉江淮坐下,却被江淮一把挣脱,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包厢。
“哥!”江唯尔要追出去,却被江妈妈拉住:“唯尔,你让江淮自己冷静冷静。”
她看着江采萍,重重地叹了口气:“采萍妹子,你今天说的话实在是太欠考虑了。”
她说:“江淮这个孩子,比看起来还敏感。”
四
接下来的几天,江淮都没有去排练。
某日上午,乔棠急匆匆找到尤秒,开门见山地问:“你知不知道江淮去哪儿了?”
尤秒听到“江淮”两个字,神色一变:“江淮学长,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前两天还能联系到他,这几天干脆失联了。”乔棠心急如焚,“我猜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我和他认识三年了,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我去找他吧。”闻言,尤秒目光如炬,信誓旦旦道,“我去找他,把他带回来。”
乔棠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她拍拍尤秒的肩,“现在除了你,我想不到谁能劝他。我想,要是你去安慰的话,也许他会听一些。”
江淮很少喝酒,也许是记忆里父亲酗酒的丑态过于深刻,以至于他对酒时刻保持着和对毒品一样的戒备。而现在他却背离了自己坚守了二十余年的原则,第一次喝得烂醉,喝得神志不清。
事已至此,他只觉得可笑。
他曾经天真地认为,母亲回来是为了他,是为了补偿亏欠他十多年的母爱。相比她的绝情,自己殷切的期盼显得那么可怜,他好像一个在舞台上欢呼跳跃的小丑,完全看不出台下观众眼中的鄙夷。
不仅可笑,而且可悲。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喝醉的幻觉,隐隐约约,他好像嗅到空气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栀子花香气,而且那味道越发浓烈,终于,那个女孩也出现在他面前。
尤秒向吧台点了一杯醒酒茶,默默放在江淮手边,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你怎么来了?”
意识到不是幻觉,江淮仓皇地直起身子,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没关系,你喝你的,一会儿别忘了喝醒酒茶就好。”尤秒道。
尤秒本来有千言万语想追问,可是看到江淮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没必要。其实本来就是这样,江淮想说自然会说,如果是不愿意对别人提起的故事,自己就算不断追问又有什么用?
况且,只要默默喜欢他就好了,何必给他添麻烦呢,她想。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江淮终于开口,声音略有一点嘶哑:“你今天怎么这样安静?”
“我嘴笨,又不会说话。”尤秒好脾气地笑了笑,“本来你心情就很差,我怕我说错话,惹得你更不开心。”
江淮注视着她的眸子,那双眼睛温润如水,恍然让他有片刻的失神。
“你觉得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忽然问。
几乎没有迟疑的,尤秒回答:“你是一个很好、很优秀的人。”
“啊。”江淮道,“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优秀、那么好呢?”
尤秒眨巴眨巴眼睛:“你错了。”
“嗯?”他问。
“是因为我喜欢江淮这个人,所以我才会看到他的好。”顿了顿,尤秒又接着说,“而不是因为这些好,我才喜欢江淮。”
“你喜欢我?”他问。
尤秒惊觉失言,赶紧掩饰道:“我说的喜欢,是指朋友的那种欣赏。”
江淮眼底有稍纵即逝的失落,他说:“原来是这样。”
紧接着,他问她:“你小时候有没有想过,做一个坏孩子?”
“那要看你对坏孩子的定位是什么了。”尤秒撑着下巴看他,眼神干净清澈,“不过有时我想,做个坏孩子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活得很自由。”
江淮想,果然从始至终,他一直是一个不自由的人。
他给她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讲那辆向着夕阳飞奔的单车,讲搪瓷茶缸里的蒲公英,讲那些没有星星的夜晚……
最后的最后,江淮说:“我有很多遗憾,但是很可惜,我已经没时间再弥补了。”
“怎么会没时间呢,”出乎江淮意料的是,他听尤秒大声说,“你要是这么想,以后的遗憾只会越来越多!”
她握住江淮的手,目光炯炯:“你想做什么,或者,你有什么事情,是小时候想做没有做的,我可以陪你去做,骑单车、养花或者去游乐园,都可以。”
江淮长久地注视着她,这眼神让她怀疑自己刚才是否失态,正在此时,她分明听见江淮坚定地说了一个字。
他说:“好。”
然后江淮披上外套,说:“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尤秒有些懊恼地指了指腕上的手表:“十一点了,宿管早就封寝了,我回不去。”
她突然说了一句:“你不是说要做坏孩子吗?”
没等江淮接话,她粲然一笑:“这样吧,今晚不回去了,我们去网吧包夜好不好?”
“你一个小孩子包什么夜,真是胡闹。”
尤秒扬了扬手里的身份证,调皮道:“笑话谁呢,我可是成年人。”
不由分说,她牵起他的手,连拉带拽地离开酒吧。
走出酒吧大门的时候,江淮下意识地看了看天空,他只记得那天的月亮很圆,星星很亮,像眼睛。
其实我并不优秀,只是因为你的出现,我才能逐渐变得圆满。
他想。
五
一转眼便到周末,游乐园的人比平时更多,当然,除了陪孩子来玩的家长,更多的是成双结对的小情侣。售票处的阿姨看见尤秒和江淮,只以为他们也是那些情侣中的一对,便半真半假地夸赞道:“哎呀,我在这卖了这么多年的票,第一次见到这么登对的情侣。”
尤秒接过门票,刚要张口解释,却被江淮一句话堵回肚子里:“我买了这么多年的票,您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售票员阿姨。”
“小伙子嘴可真甜。”阿姨被夸得喜笑颜开,随即从身后拿出两只气球递给江淮,“这是阿姨送你们的,祝你们俩爱情甜蜜。”
江淮熟稔地揽过尤秒的肩膀,乖巧道:“谢谢阿姨。”
“学长,你怎么不解释一下呢?”走出好远之后,尤秒终于问。
“将错就错,也没什么不好的。”江淮若有所思,“尤秒,我和你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
江淮低头看她,语气故作轻松,道:“咱们做一天的情侣,怎么样?”
看她半天没回应,江淮赶紧尴尬地笑了笑,改口道:“我也就是开个玩笑,你要是不愿意就……”
“我愿意。”
恰好微风吹过,空气若有蜜糖。
她说:“我愿意做你女朋友。一天而已,没什么的。”
其实还有半句她没有说,她想说:做你女朋友,一天也好,一辈子也好,我都没意见。
江淮有些受宠若惊,回过神时,脸上便染了笑容:“那我要问问女朋友,今天约会你想玩什么?”
“我其实有准备的。”尤秒滑开手机备忘录,喃喃自语,“我昨晚专门在网上查的攻略,就是怕今天不知道和学长玩什么。你看,首先是海盗船,然后是过山车和旋转木马,下午咱们去租单车,然后……”
江淮的目光从手机屏幕游离到尤秒身上,她低头认真地翻阅着自己做的攻略,脸颊红红的,乌黑的长发带一点自然卷,衬得她皮肤极白。
“学长,学长?”尤秒看他走神,连叫了几声。
江淮哈哈笑着说:“等等,哪有叫男朋友学长的?”
“那我……应该叫什么?”尤秒羞得脸颊绯红。
“‘江淮’这两个字可不是摆设。”江淮伸手蹭了蹭她的鼻尖,“傻丫头,当然是叫我的名字。”
“江淮。”
“嗯。”
不必把情绪隐藏在一声略带尊敬的“学长”中,记忆里,这应该是尤秒第一次这样叫他,温柔地、含情脉脉地叫他的名字。
“坐海盗船之前,先去买两支冰激凌吧。”江淮指着尤秒身后的饮品店,“如果我没看错,上面写着第二支半价。”
尤秒点头,笑得像朵太阳花。她看着他从容地牵起她的手走过熙熙攘攘的游客,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是他们牵手的照片,阳光那么好,连手腕都是几近反光的白。
尤秒把这张照片发给山海,她说:“你看,我的第二支半价出现了。”
江淮的手机,就在这时响了。
“谁啊?”
“不知道,可能是微博推送的通知吧。”江淮忙着去柜台拿冰激凌,便随意地把手机塞到尤秒手里,“看一下是什么通知,没什么用的话就滑掉吧。”
尤秒打开锁屏,正看到自己刚才发来的照片。聊天栏上,“我见青山两相欢”这几个字扎眼得很。
原来江淮就是山海。
尤秒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一方面是惊喜,惊喜于那个活在网络中的知音竟然就是眼前人,原来缘分早已经在冥冥之中注定;另一方面是落寞,她揣测着,也许江淮不知道一直以来屏幕对面的人是自己吧?
江淮看她拿着手机发呆,便问道:“怎么了,是什么重要的消息吗?”
“不是不是。”趁着江淮不注意,尤秒手疾眼快地删除了刚才的消息,“是头条热点的推送,没什么用。”
就让这层神秘感保护着我们吧,至少现在不应该让你知道,她想,这应该算不上欺骗吧?
等真正合适的时候,比如,我可以成为你一辈子的女朋友的时候,那时候再告诉你,是不是会比现在更容易让你开心?
“走吧,去坐海盗船。”她主动拿过冰激凌,然后兴冲冲地跑到前面带路。
那是江淮生命里最难忘的一天,少女的长发、酒红色的长裙、干净简单的板鞋,以及温暖的风、云朵、太阳,构成他这辈子最难忘的一抹色彩。
单车朝着落日飞奔的时候,江淮想,若这一刻就是永恒,那该有多好。
“最后一项是坐摩天轮。”尤秒伸了个懒腰,随后在手机备忘录上又钩下去一条,她兴致勃勃地拿给江淮看,“你看,哪有什么来不及做的事,这不是都做完了吗?”
她说:“太阳下山了,等这个城市的灯光都亮起来,咱们就去坐摩天轮。”
说这话时,她侧过头看江淮。夕阳为他们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有多长呢?好像没有尽头似的,一直延伸到宇宙的尽头。
“我很庆幸遇见你。”江淮说。
虽然他的目光注视着夕阳,但是尤秒清楚,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
这个城市的灯,亮了。
“去坐摩天轮吧,”她牵起他的手,眼睛笑得弯弯的,“我的男朋友。”
他们在百米之上俯视脚下的土地,城市的钢筋水泥、绿树、野湖,更耀眼的是灯光,一点一点,仿佛萤火虫一般。
江淮的手机响了。
他拿出手机,注视着一个归属地是中国香港的电话号码发呆。尤秒看出他眼中的纠结,她说:“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你。”
他接通,放在耳边,两个动作一气呵成。
尤秒没听清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只听到江淮说:
“嗯。”
“好的,我下周和你一起去。”
“我知道,没关系的。”
最后,他说:“嗯,再见,晚安。”
……
江淮解释道:“下周,我要去香港救我弟弟。”
尤秒笑着说:“这很好啊,我支持你。”
“现在是秋天吧?”江淮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一句。
尤秒点头:“是啊,秋天了。”
她问:“等冬天来了,这个城市会下雪吗?”
“你喜欢雪?”江淮没有直接回答她。
“还好,只是感觉既然叫冬天,还是下一场雪比较应景。”
江淮轻笑:“s市的冬天不一定下雪,但是期待一下也是好的。”
一阵无言。
尤秒说:“今天就要结束了,游戏也要结束了。过了今天,我又要叫你江淮学长了吧?”
有那么一瞬间,江淮想说“不如,你一直做我女朋友吧,就像今天这样”,可是他有什么资格说出这话呢,他这样的人,灵魂里充斥着矛盾的自卑和自大。事实上,连他自己都无法主宰自己,又怎么给尤秒带来快乐,甚至主导着这个少女的一段乃至今后的人生呢?
他怯懦了。
“是啊,游戏结束了。”江淮附和着尤秒的话。
不如和自己赌一场吧?
“如果今年冬天下雪,”江淮看着她,“我是说,初雪的时候,我要把一件很重要的东西送给你。”
我们一起等待这场初雪吧,这是逃避怯懦唯一的理由。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那么,晚安,活在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