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裴淮双手覆在弦上,久久不语。酬梦两只手在案下模仿着刚才裴淮的手法,那曲调回荡在脑中,那后半支曲子哀婉缠绵,不像是父亲常奏的那些,酬梦想得入神,眉毛紧拧。
裴淮看她平日间插科打诨,嬉皮笑脸的,此刻脸上的严肃果然显得尤其别扭。
他叁指并行轮了个音,酬梦这才回过神来,忙笑道:“多谢叔父。只是那后半支曲子实在新奇,可我又觉似曾相识,不知曲名是?”
裴淮此刻眼笑眉舒,道:“这曲子是我年少时谱的,送了故人,曲名如今也记不得了。”
酬梦暗道这却奇了,世人多是不识节律只知曲名的,复问道:“那为何您只弹了半支?”
裴淮道:“兴之所至而已。”
酬梦轻嗤,“我阿耶曾说,琴是无心之器,琴声如何全靠抚琴者用器,以情筑心;品琴要闻其声知其意,可我现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敢问叔父,尔有何愁,又有何怨啊?”
裴淮点了点她的额头,将那几缕散发归至耳后,“小小年纪还想做个知音不成?我此刻并无愁绪,你听那曲子哀婉,那曲子就是哀婉的,是我用器得法,于我此刻心境无关。”
酬梦心中不以为然,只嫌裴淮小气,明明才说“兴之所至”,却又藏着掖着。
门上有侍儿报说夫人那的踏歌来了,裴淮起身,又扭头对酬梦道:“不早了,去睡罢。”
酬梦点头,待他离开,趁机坐下,照着刚才记忆中的旋律弹了几个音出来,仍是想不起到底是为何觉得熟悉。
踏歌对裴淮行礼,放下茶壶,瞅着足尖道:“夫人遣我来给郎君送茶,夫人已经歇下了,还劝郎君早些休息。”
裴淮微微颔首,问道:“是我琴声扰了夫人罢,明日我自会去赔礼,你先去罢。”
踏歌道:“恕我多嘴,夫人似是对您这琴声颇有所感……”
酬梦那边仍在乱弹琴,曲不成调,拨得裴淮眉头直跳。踏歌不敢乱张望,她这主人平时倒是待下宽和,却不也是平易近人的,规矩不多,却都守得紧。她原不想亲自送进来,听到裴淮传她进去,还一晃神。
裴淮道:“原来如此。”他解下荷包交给踏歌,“既如此,你便把这荷包置于她枕旁,若她睡了,也不必惊动她,放下就是。”
踏歌称是,托着荷包退了出去。
裴府不大,主院离书斋不远,平日间她都是沿游廊快进快出的,只是今晚月色不错,风也怡人,便打算从两院之间的竹林穿绕出去。
没想到刚出了书斋的院门,却看游廊处似有人影闪过,不自觉乱了步子,急匆匆钻进了林子。
竹林间只有一条石板路,极有曲径通幽的妙,踏歌不时回头,看那人影竟尾随在自己身后,惊惧慌张间跌了一跤,那荷包也被丢远了。
踏歌刚欲喊叫,却听那人道:“踏歌姐姐莫怕,是我。”
她歌怒斥道:“凭你是谁,为何这黑灯瞎火的尾随于我?”
踏歌穿一身坦领半袖蜜合色襦裙,月光下更是显得酥胸映雪,云髻斜插两只银钗,小厮却不敢久看,“我是看姐姐刚才来取茶时没提灯,本想送灯来,又怕被人看到不妥,只想远远地送姐姐回院,没想到惊了姐姐,实在是我的不是,求姐姐原谅。”
踏歌略定了神,心想这晚上各处都有守卫,不会是外来的贼人;院内的人,若真有什么不轨歪心,明日一早也好查办,便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庆幸裙子没烂,往后退了两步,对那小厮道:“你叫什么?”
小厮作揖道:“回姐姐,在下名叫柳安。”
踏歌道:“我记得你是从小便跟在郎君周围的人,怎的如此没规矩?不论我如何,跟你又有何干系?要你鬼鬼祟祟送我?”
柳安忙跪下道:“我本是个没出息的,今儿好造化能跟姐姐说上话,没想到还惹姐姐一通不快,姐姐莫生气了,以后我只把姐姐放心里尊重,再不敢近身的。”
踏歌看他唯唯诺诺的样子,又气又笑,“呸,你我都是奴才,你不近我身,赶明儿我要茶莫不是还要托个牙人?还不起来,刚是我吓坏了,语气重了些,只是你且得好好反省,再这么着小心夫人将你撵出去。”
柳安爬了起来,“害姐姐跌了一跤,我赔姐姐一双膝盖,是我心甘情愿的,还请姐姐宽宏,放过小人这次,我再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