酬梦靠着书案,看这琴似由桐木斫成,髹黑漆,金徽玉轸,蛇腹断兼均匀细密流水断,比自己现在那架父亲自己斫成的琴华贵美许多。琴背颈有草书刻“落星照荷”四字,是为琴名,龙池两侧隶书刻“其心荡荡,沿洄千嶂;其志茫茫,猿啸舟藏。”
酬梦将琴置于案上,右手随意拨了个散音,琴音清远,赞了声好。裴淮揉了揉她的头,问道:“可会奏什么曲?”
酬梦有些难堪,“都是些父亲谱的曲,我学艺不,又懒怠……”
“既然睡不着,奏一曲如何?我来评一评你这如何‘不’的。”
酬梦忙退到裴淮身边,推让道:“我这……怕污了您耳朵。”
裴淮打量她一眼,看酬梦缩头耸肩,痴痴望着那架琴,故不再推脱,整襟坐下,奏了一曲《幽兰》,却只弹了一半,转成一首无名之曲。
酬梦看了裴淮两眼,见他极投入,便没发声。只觉得这后半段曲子极熟悉,似是在何处听过,却想不起来。只见裴淮双手托勾抹打,流畅娴熟,眉间却不似指尖潇洒肆意。酬梦暗叹裴淮这琴技与父亲比是有过之无不及,更好奇他缘何数年不碰琴也能有今日表现。
罗薇此刻刚落了帘子准备入睡,闻琴声传来,便喊了踏歌来,把东西窗子都打开,又把帘幕挂上,静静倚着床架不语。
那琴声清清,琴意却郁郁。踏歌点了灯,风吹烛光闪,罗薇心上颤颤,叹道:“嫁给他这些年,竟从不闻他抚琴。”
“夫人……”踏歌递上帕子,“不早了,早些歇了罢。”
罗薇想到傍晚的那场云雨,越发有些哽咽,“所谓至亲至疏夫妻,我与他当如是。踏歌,你说他果真想要孩子么?”
踏歌虽不解夫人为何愁闷,二人在房内时从来都是不留下人伺候的,况且郎君日常对夫人也是十分尊敬,这样的夫妻怕是整个洛阳都找不到第二对,却笑着宽慰道:“自然是想的,且不说别的,这些年您无论是送佛还是求药,郎君可都是依着您的呀。”
踏歌虽然是从小陪着罗薇的,但夫妻间的那些事,她自然不好跟一个还未出嫁的侍女细讲。她家里的几个兄长,哪个房里都是妻妾成群,几个嫂子也都是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通,为人妇后却总不了争风吃醋,愁怨满腹。
她从前庆幸自己嫁了个专一持重的君子,嫁了他之后发现日子不过是从国公府的后院挪到了裴府后院。念书时的几个好友,除了些赏花斗香的雅集,难得有机会见面,聚会时也是各人有各人的不痛快。看上去她是最滋润自在的,可就是因为没孩子,后院也干净,她分享不了她们的苦,跟她们也越来越说不上什么话。家里面裴淮越是敬她,她越觉得寂寞。
罗薇此刻颇有些腻烦裴淮琴声里的苦闷,她反而希望自己跟踏歌一样听不懂琴,恨恨道:“你不知,他越是顺着我,越显得我是一头热……我本以为他是个外圆内方的人,可这几年过下来,却觉得越来越看不透他。他这人,既不好金石,又不好美色,平日也不读经,过得倒比和尚清心寡欲,你说这些年除了那几口茶,他还在乎过什么?可我房里不放茶,却也不见他抱怨。”
踏歌听她这一通埋怨却笑了,转身给罗薇拿了杯水,“夫人这是多想了,郎君是体恤您才没抱怨。”
罗薇没喝那水,只沾湿了帕子,擦了擦眼睛,轻笑道:“体恤么?所以才急成那样……你去送壶茶给他罢,劝他早些休息,东边的窗子关了罢。还有,那药明日不必再煮了,暑天喝了倒胃。”
踏歌领命退下,她观自家夫人那语气,料想是又不痛快了,这会儿哪是送茶,送眼药还差不多。那茶房煮茶的小厮正端着一碗面片吃着,见踏歌来了,赶紧殷勤地贴上去,“踏歌姐姐怎么亲自来了?”
踏歌道:“夫人要我去送壶茶给郎君,郎君晚上常吃哪种?”
“是君山银针,这茶味甘醇,颜色黄澄,郎君说是最适灯下饮用,姐姐且坐,我马上给您。”
踏歌道谢,只捏着帕子站在门边,茶房闷热,那小厮也是散着上襟,她看那他先净了手,从架上取下一个瓦坛,时不时对她奉承地笑着,踏歌于是背过了身。
琴声渐缓,音与音之间的停顿更长了些,直至完全停下,小厮也盛好一壶茶送了来。
“踏歌姐姐仔细烫手,您说咱夫人这大暑天的何必送这热茶,送壶清酒岂不更美?”
踏歌眼睛一眯,“我瞧你这嘴上的功夫可比手上的好,明儿也别在茶房伺候了,去夫人眼前说嘴得了。”说罢冷哼一声转身走了,今天月色极好,院子一片雪银,都不用提灯。
壶里的茶香氤氲一片薄霞,茶香袭人,踏歌捧着茶,步子轻盈,往书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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