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说得不清不楚,毫无头绪,秦衍垂眸在剑刃上扫过,平静道:
“百家为官已有百余年,一向安分守己,若非如此,我朝历代皇帝也不会留着你们。不承想,这份基业现下却要毁在你的手上。”
“真是好笑。”百里握着剑柄,逼近他咽喉,“我祖上怎样与我何干?家业既然交在我手上,谁说我就一定要循规蹈矩,非得同他们一样不可?”
“你莫非要造反?”
“我如今造反了,又如何?”百里放下剑,转手掐住他咽喉,“你已经动手要杀她,早晚也会轮到我,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我先杀了你。”
“杀她?”他愣了愣,登时意识到什么,转目看向一旁的刘中博,后者垂着头,表情木讷。
秦衍双目微睁,反倒是伸手抓住他,急声问道:“小七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
*
入夜已深,风吹的很紧,院中的芭蕉左摇右晃,噗嗤噗嗤作响。
床榻上,七夏正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呼吸清浅且均匀,乍一看去像是熟睡一般。
秦衍颤着手摸上她脉门,空虚的感觉,脉象十分微弱。他亦是医者,病症的好坏心中早已有数。
大半个月前,那碗放了鸩毒的燕窝粥是他亲眼看着倒掉的,这毒也决计不是鸩毒。
他的确心慈手软下不了手,但万万没料到,刘中博会背着自己做手脚。
“不妨事……不妨事……”
她脸白的吓人,秦衍放下手,似乎自言自语:“宫里的名贵药材多着,我这就叫人去取,能治好的,一定能治好的……”
“圣上。”
汪太医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治病还得对症下药才行,这毒的解药,您可有么?”
“……解药?对、对……解药……”他低头沉吟,飞快从怀中摸出几个药瓶,这是临走前向刘中博要的。
他胡乱找了一阵,只把红色瓷瓶的那一个递过去,“这个就是了。”
汪太医施了礼接在手,把瓶塞拔开放到鼻下轻嗅,片刻后,才略一颔首,知道的确是这瓶无误,遂又交到百里手上,示意他喂病人服下。
七夏睡得很沉,连张嘴吃药都成了难事,折腾了半日,才把药丸扳做两半,勉强让她吞了。百里抚了抚她的脸,心中仍然惶惶不安,抬头问道:“这样就好了?”
“难说。”
汪太医摇头,把桌上的药箱打开,“她中毒已深,如今即便服了药,也不一定能把毒全解了。我再用针试试,兴许会管用。”
“……那就有劳了。”
他要施针,从不喜有人在旁观摩,遂不客气地把侯爷和皇上一同赶了出去。
廊上只有两三灯笼亮着,昏昏暗暗。
今天的天色一直不很好,吹了一晚上的风,雨却将下未下,这样的气氛尤其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来。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从百里领着家将杀到宫中,拿剑架在他脖子上,到现在把他带来宫外,一连串的事发生得如此突然,他甚至没有时间细细思索。
秦衍偏过头,百里就在不远处,双手抱臂,靠在门上闭目养神。
从始至终,他的眉峰就没展开过。
——“你已经动手要杀她,早晚也会轮到我,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我先杀了你。”
百将军这么个老奸巨猾的人,教出来的儿子断不可能如此意气用事。大约并不仅仅是为了保全己身才领兵闯宫门的,若真是为了自己,想必他更会选择别的方式……
此时此刻,秦衍才开始反思从前对他的一些偏见。
或许这个一路上冷面冷心的人,并非真的如旁人所见的那样。以往他常认为他对七夏不好,时常觉得她跟着他定然会吃苦吃亏。
百里到底有什么好?
他从不认为七夏跟着自己会不如跟着他过得快活,而今却是头一次怀疑起来。
情之一字,一往而深。
自己只是有情,往而不深。
明晃晃的闪电蓦地亮起,头顶一声惊雷乍响,百家的家丁从廊下小跑而至,凑到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片刻后,百里才睁开眼缓缓颔首。
“秦衍。”
听他直呼其名,秦衍也未有不愉之色,只转目看去。
百里自靠着的门边离开,语气平静:
“有一个人想见你。”
他微微颦眉:“谁?”
由人领到西侧花厅之外时,他曾有过无数种猜想,从朝内各臣到境外使节,甚至怀疑过会是太子。
栏杆上,三角梅倒挂着生长,花影重叠,料峭的春风卷得藤蔓猛烈摇晃,满地的青绿叶片,满地的嫣红残花。
那人穿着件绾色的宽大斗篷,兜帽罩在头上,衣摆烈烈抖动,一双眼眸在夜色中暗闪,仿佛与周围之景融成一体。
“姑娘?你是……”
她侧身平淡地看着他,眼神水波不兴,随后缓缓放下帽子。这一瞬,闪亮的电光清晰无比地落下,秦衍怔怔地望着她的容颜,喉中一紧,良久说不出话来。
雷声轰鸣着在耳边劈过,他哽了半晌,才开口:“你……”
庄月蓉淡淡说道:“小七唤我阿姐。”
“阿姐?你是……你是她的……”秦衍只觉眼前昏花,身形一颤,险些没有站稳。
她表情没有变化,只在一旁轻声道:“皇上日理万机……就不曾留意过,自己要长小七三岁么?”
冰凉的寒意,从头贯下,直到脚趾。他此前是听七夏提到过家里的人,但竟半点也没想到这一层去……他只是一味恐惧着,害怕着将会失去的所有。
“我……的确不曾知道……”
心里蒙了尘,不觉中也失了往昔的谨慎。原来人都是这样,贪嗔痴恨,由痴生恨,由爱生恶,由念而生贪。
“你……你住在杭州?”回想起七夏曾经说的话,秦衍不由问道,“这些年……过得好么?”
“还好。”她神情冷淡,即便已有细细的雨丝随风打在脸上,却也没有往里边挪一点半点。
“爹娘刚去的那几年,跟着姨母在绣庄里做活计,后来嫁了人,虽然丈夫走得早,如今尚留了个客栈,日子也算过得去。”
她唤那二人为爹娘,或许于她看来,这个世上已经什么可以称之为亲人的了。
本有许多想要问的话,不知为何,秦衍一句也道不出口。
“你一个人么?”
“小七还在的时候,我不是一个人。”她含笑道,“如今我是一个人,先夫没有留下子嗣。”
她刻意强调了后半句话,这样明白的态度,令他有些惶惶。
“那小七她……”
“她不知道这些。”庄月蓉平平静静地回答,“她对此事一无所知。”
不知者无罪。
他本想张口和她说句话,可是刚启唇,震耳的惊雷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声音便消失在空气里。
“你放心,我此番来,只是为了看看小七,不会让你为难。”庄月蓉垂首自袖口中摸出一个白瓷小瓶,指腹划过瓶上凸出的纹饰。
“我是个妇道人家,许多大道理我不懂。也不知道这天下到底谁做皇帝好,谁做皇帝不好,对我来说……我只想我所爱所念之人,能够平平安安的过一生。”
她将瓶塞取下,对着他浅浅笑道:“你做皇帝,很好……”
“但愿你能善待天下,善待小七。”
她说完,仰头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穿喉过,直淌入腹中,火烧般的灼热。
秦衍本能的想伸手拉住她,将脱口而出的话却在雷声中一遍又一遍的被吞没。凄冷的风雨里,花枝摇曳,满地堆积。
怔愣间,她复带上兜帽,手放在腰际,朝他施了一礼。
阴霾密布的天幕中透着灰暗,让人毛骨悚然,雷点已经停了,唯有风雨在她背后斜斜交织。
庄月蓉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走进雨中,再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