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平氏刚送走去景明院瞧崇安侯的简浔,就有丫头进来回道:“县主来了,说是给侯爷和夫人请安来的。”
以往宇文倩来崇安侯府,根本不必下人先通传,在二门处下了车,便自己直奔想去该去的地方了,不但阖府的主子们,连下人都早拿她当自家人看待了,只看丫头直呼她为‘县主’,既没有说她的封号,也没有报她的家门,便可见一斑,在崇安侯府,‘县主’这个称谓,已很多年只属于宇文倩一个人了。
可大爷昨儿个让简大管家亲自往各处传了话儿,加强门禁,以后修少爷与县主再上门时,一定要先回过夫人,夫人知道且同意了,才能让他们进门,便是大小姐同意了,也不能作数。
简义自是知道自家大爷怄的什么气,其他下人却不知道,都禁不住暗暗纳罕,大爷这是怎么了,忽然就不许修少爷和县主进门了,难道他们哪里得罪了他不成?照理不该啊,大爷可从来都拿他们当亲生儿女一般看待……不过主子的心思,岂是他们能猜的,主子让怎么做,他们便怎么做便是。
是以今儿宇文倩大门倒是进了,在二门处却让看门的婆子们给赔笑拦住了,说是要先进去替她通传一声,宇文倩何等聪明之人,如何不明白这是简伯父简伯母还恼着自己弟弟闹的?
在心里将宇文修骂了个半死之余,嘴上还不得不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通传是应当的,劳烦妈妈们打发个人替我跑一趟罢,就说我是来给侯爷和伯母请安的。”
搁别人家敢这样待她,她早摆出县主的架子,大发雷霆一番,拂袖而去了,可在简家,尤其还是在自家弟弟理亏的情况下,她哪敢摆架子,惟恐简伯父和浔妹妹还不够恼她那个倒霉弟弟吗?
所以下人们才会层层递话,最后禀报到了平氏跟前儿。
平氏一听,就知道宇文倩是来做什么的,想了想,忍笑吩咐丫头道:“县主既是一片好意,来给公爹和我请安,快请进来罢。”
大爷是说了连倩丫头上门,都不能让她轻易见到浔儿,却没说不让她见自己,而且来者是客,倩丫头身份又高,哪能真拒之门外,少不得还要请进来,好生款待,大爷与修哥儿翁婿斗气是一回事,却不能真让双方因此生出嫌隙来,弄巧成拙了。
于是一盏茶的时间后,宇文倩已在平氏屋里了,给平氏请过安问过好后,便笑道:“怎么不见浔妹妹,是给侯爷请安去了罢?整好我也要去给侯爷请安,就先少陪了,待见过侯爷后,再回来陪伯母说话解闷儿。”
平氏知道她是想去见简浔,也不拦着,只笑道:“那你快去快回,我让厨房备几样你爱吃的菜,午膳就在我屋里用。”
宇文倩应了,几乎是迫不及待出了平氏的屋子,便直奔景明院而去。
果然简浔正在崇安侯屋里,崇安侯病了将近一个月,但一个月的时间,也足以让他从心里难以接受,到不得不接受次子已不在这世上了的事实了,所以这两日反倒精神好了些,只简浔不放心,日日都要过来看他几次罢了。
瞧得宇文倩进来,简浔的脸莫名开始发起烫来,她早猜到宇文倩很快就会过府来替某人当说客了,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也不知道师兄都是怎么跟她说的,可千万别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乱说一气才好。
不过也就片刻功夫,她已调整好情绪,上前与宇文倩见起礼来,宇文倩忙还了她的礼,又给崇安侯见了礼,陪着崇安侯说了一会儿话,才与简浔一道,退出了崇安侯的屋子。
方一走到院子里,宇文倩便忙拉了简浔的手,道:“浔妹妹,我有话与你说,我们能去你屋里吗?”
简浔见她满眼的祈求,本来心里也不是真恼宇文修,遂点头道:“当然能去,走罢。”带着宇文倩回了自己院里去,待瑞雨琼雪上了茶果和点心来后,还体贴的将她们都打发了。
宇文倩就感激的看了她一眼,才道:“我的来意,浔妹妹应当已猜到了,我也不多废话,只告诉浔妹妹一句话,弟弟他是宁愿不要自己的命,也绝不会舍得让你受到一丝一毫伤害的,他当时的确是情难自禁,还请你千万原谅他。”
简浔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果然师兄什么都告诉倩姐姐了,可真是、真是……她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宇文倩已又道:“但我今儿过来,除了代弟弟向浔妹妹表达歉意以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想请浔妹妹帮忙。我记得我曾与浔妹妹说过,我父王想让弟弟以后都留在盛京,再不去蓟州了?父王说这话时,其实已在替弟弟奔走了,并且于日前替他谋到了西山大营指挥佥事的位子,只是弟弟知道后,却说自己短时间内不会回来,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简浔蹙眉问道,这睿郡王什么时候才能别这么唯我独尊,谁都得顺着他的意思来?
宇文倩继续道:“还说他想分府出去单过,不沾染王府的一丝一毫,连宅子都寻好了,就在十方街,请父王成全。我父王当然是大发雷霆,说他若不回京,他就进宫去求皇上,给他赐一门亲事,父命他可以违抗,皇命总不敢违抗了罢?父子两个因此闹得很是不愉快,所以我就想着,别人的话弟弟听不进去,你的话他却是一定会听的,你能不能尽快劝劝他,让他就听父王的话一回,父王也是为他好不是吗,战场上刀剑无眼,过去两个多月以来,我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相信你也是一样,若是他没有回京的机会也就罢了,如果既有了,我们自不会白白错过不是?”
简浔心里其实早隐隐猜到宇文修会自立门户了,不然他这两年多不会那般拼命,却没想到他这么快便明确说了出来,还连宅子都寻好了,不由怔了一下,但随即,她便明白他为何会这般着急了,他只要自立门户了,王府的一切不说与他和未来的妻子不相干了,至少很多破事都烦不到他们头上,他的妻子也不必受这样那样的委屈了。
他这是在向她,也向她的父母亲人表达他的诚意和决心。
要说简浔不感动,绝对是假的,他说了以后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的,果然说到就做到了,只是宇文倩说的也有道理,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什么时候便……他这次身上不就负了好几处伤吗?
简浔因斟酌着说道:“倩姐姐,我不确定师兄会不会听我的劝,我只能答应你勉力一试,如果师兄实在不愿意回京,我绝不会勉强他,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自己的志向与抱负,我们任何人都没有权利替他做决定。至于他想脱离王府自立门户之事,倩姐姐应当比谁都清楚他何以会这般做,又何必非要勉强他呢,他开心不是最重要的吗?倩姐姐别误会,我不是为了自己才这么说,在哪里我都有信心自己能过好,我只是觉得,我们都是他最亲的人,这种时候,更该支持他,与他站到一边,而不是变着法儿的想阻拦他,让他违背自己的意愿和本心才是。”
之前简浔还想着蓟州是宇文修起家的地方,他轻易别离了那里的好。
但前夜见过了他的伤,知道了他在战场上并不是如大家想象的那般所向披靡,刀枪不入,知道了他前世一路走到摄政王位子的那条路比她想象的还要荆棘遍布,还要艰险万分后,她不这样想了。
他也是凡人,也是血肉之躯,那便跟所有人一样,会受伤,甚至会死亡,前世且不说了,若他这一世摄政王的尊贵与功勋,是要建立在一次又一次的九死一生和伤痕累累上的,那她宁愿不要,宁愿以后过得艰难些,也不要他拿命去为自己,为她,为所有他和她在乎的人赌一个美好的明天。
这一世,她的处境已比前世好得太多太多,她相信纵然没有大树可靠,她一样能过得比前世好十倍,甚至百倍,到了今时今日,她终于可以自信且骄傲的说,她其实可以谁都不靠,只靠自己了,何况她还有那么多亲人可以彼此依靠!
当然,若宇文修实在坚持还要去蓟州,她也不会拦着他,她方才劝宇文倩的话,绝不是空话,人活在这世上,总要有自己的信念与抱负,他既有那个抱负和能力,她自然要全心全力的支持他!
宇文倩先听得简浔说自己会‘勉力一试’,不由松了一口长气,只是她气还没松完,简浔已转了话锋,她的心只能又提了起来。
待她说完片刻后,才长叹了一声,道:“其实弟弟想自立门户,我也能理解他,他心里从来没真正拿王府当过自己的家,这些年一直都是为了我在委屈自己,要让他承担起嫡长子的责任来,他不愿意也是人之常情,既不愿意承担责任,自然也就看不上爵位与家产了。我虽不甘心只能白白便宜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他若实在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他,就像你说的,他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顿了顿,继续道:“可他回京之事,我却不能让他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父王又不是在害他,他去了西山大营后,一样可以练兵带兵,一样可以实现自己的志向和抱负,为什么就非要去战场上拿命相搏呢?他想过一旦他有个什么好歹,我们这些亲人的感受吗?我昨儿听月姨说,这次是他命大,敌人的刀才慢了一步,只落在了他的脖颈上,没伤到要害,要是没慢那一步呢,他这会儿岂不是……浔妹妹,就当我求你了,你劝一劝他罢,我就他一个弟弟,实在承受不起有一天可能会失去他这个后果,甚至连想都觉得难受,而且真惹恼了父王,进宫去求皇上为他赐了婚,他就算不死在战场上,也只能落个抗旨不尊身首异处的下场了!”
说到最后,眼圈都红了,盖因她心里很明白,就算是皇上下了旨,自家弟弟也是绝不会同意娶别的女人的,届时除了抗旨不尊,他哪还有别的路可走,可抗旨不尊是杀头的大罪,就为了与父王斗气,便把性命赔上了,那也太不值当了。
她能想明白这一节,简浔自然也能想明白,静默了半晌,方勾唇讽笑起来:“倩姐姐只想着让师兄妥协,怎么就没想过劝一劝王爷,让王爷妥协呢?王爷若能先与师兄好生沟通一番,弄明白师兄心里真正在想什么,想要什么,而不是擅做主张,刚愎自用,师兄也不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我就不信父子两个还能吵起来,‘父慈子孝’四个字,父慈可从来都是排在子孝前面的。”
只差没明说睿郡王既对宇文修不慈在先,那也不能奢求宇文修对他无条件的孝和顺才是。
宇文倩就无话可说了,她何尝没想过也劝一劝父王的,若是父王的不是,她早说话了,可父王这次分明是为了弟弟好,虽然方式有些欠妥,但的确是为了弟弟好,弟弟当局者迷一心与父王对着来也就罢了,浔妹妹作为旁观者,只要她是真的关心弟弟,就该与她站到一边才是啊!
她心里不由不痛快起来,果然浔妹妹更看重的,是弟弟的军功,和他将来能因功带给她的荣耀与尊崇吗?
那她干嘛要支持他自立门户,还口口声声‘他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她不是该好说歹说也要劝他就留在王府里,她将来才好名正言顺的做王妃,弟弟就算军功滔天了,她夫荣妻贵也不可能得到比王妃更高的诰命了不是吗,何况军功滔天,也得人能活到那一日啊!
姐妹两个这么多年来,头一次不欢而散。
以致宇文倩回到睿郡王府后,都还气鼓鼓的,宇文修早等着她了,一见她回来,便忙迎上前问道:“怎么样姐姐,师妹原谅我了吗,师母呢,师母又说了什么?”
宇文倩忍了一路的气,闻言终于再忍不住了,冷笑道:“你把人家当宝,人家却只拿你当实现自己荣耀尊崇的垫脚石,偏你还不自知,真是有够蠢的!”
宇文修闻言,虽不知道宇文倩何以会这么说,却绝不允许她这样说简浔,立时沉下了脸来,道:“姐姐有话说话,这样阴阳怪气的做什么,师妹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姐姐既不愿意帮我的忙,我再想法子便是,就不打扰姐姐了。”说完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