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格格!你做事未免太狠了,我們都是早早進了王府的姨娘,使喚的奴婢們也都是家生子,你憑什麽給點錢就打發出去!”
一室吵鬧,如同百隻烏鴉呱噪。
挽燈在府裡的威信遠不如挽香,她沈著臉冷冷瞪著這些早些年曾經驕橫跋扈,欺負額娘的年輕嬌豔妾室們慌亂而跳腳的半老容顏。
“沒有憑什麽,王府現在不是前清時候了,養不起這些閒人,各位姨娘領了錢回老家去也好,另找好地方再嫁也好,反正我阿瑪已經去世多年,不耽誤各位姨娘的青春年華!”
“啊呸!閉嘴!你個毛都沒長齊的小賤婦,翅膀硬了也敢趕我們做姨娘的!”
“叫大格格來!”
“對,叫挽香格格來!”
一屋子嘈嘈亂亂,姨娘們伸著白骨女妖樣的指骨,蔻丹色仿佛人血塗抹而成的指尖,一擁而上推搡著挽燈,一時間屋子裡人仰馬翻。
“別鬧了。”
柔柔淡淡的聲音,滿屋子就安寧了下來。
挽香從後屋走了進來,掃了一眼屋裡摔碎的瓷器和翻倒的桌椅,手指間攥著幾本兒帳冊。
她一手將帳冊摔在地上,聲音沙啞而冷淡,“各位姨娘看看吧。”
打的糊了妝的女人們一擁而上,將帳冊扯成幾份,看著看著,幾個姨娘徐娘半老的臉都黑青了起來,屋子裡是死一般的寂靜。
“這帳冊上是咱們王府的欠帳,數目你們都看到了,就算貼補上寧家送來的所有聘禮,都不可能還得起。眼下恐怕還要辛苦各位姨娘做些縫縫補補的活計來幫忙賺錢還債了,呵!還有這些奴婢們,統統低價賣出去!有手腳俐落的,都給我出去找工賺錢!”
挽香眉目冷凝,“要是還不上債,只怕這王府裡所有的人都會被抵出去,到那個時候,也只有把王府賣了一途,那麽,還請各位姨娘留在府裡大家一起渡過難關如何?”
“呵呵,這……大格格,咱們都是過慣了好日子的,哪兒可能做活計給王府賺錢……要不,要不我先回家過兩天,也給府裡減些負擔。”
三姨娘笑著,一把奪過挽燈手裡剛剛散發的銀子,擺臀的逃出門了。
“我也出去散個兩天心,呵呵……”九姨娘隨後走人。
“哎呀!我想起來前日裡老家舅母病了,我也去看看……”十六姨娘還年輕,早就姘上了一個年輕漢子,才不願意留在王府工作還債,也奪了銀子收拾細軟離開。
“還有我……”
“我也……”
沒幾日,府裡原先擠擠攘攘的嬌豔姨娘們都走了個乾淨,沒有一個打算回來。挽燈用同樣的方法遣散了哥哥的幾房妾室,頓時庭院裡綠樹幽靜,竟是清淨了不少。
“王府裡真的欠了這麽些債?”
挽燈看著被揉的皺皺巴巴的帳冊問道,卻見挽香溺愛的擰著她的臉蛋,一點點小小的洋洋得意。
“自然不會,這都是假賬,糊弄這些吃閒飯的人罷了。”
挽燈瞪圓了眼睛,卻見挽香捧著她的臉頰,那樣溫柔的蹭蹭她的額頭。
“小挽燈打發人的時候,真有氣勢呢!連我都嚇住了。”
她朝妹妹豎起大麽指。
“哪有。”挽燈嘟起嘴,“她們還不是都不聽我的,最後還得你來……”
“我做到這一步用了好多年,你卻幾天之內就有如此氣魄,挽燈,你比我要強呢。”挽香吃吃笑,“我都沒有敢想著遣散姨娘們,你卻說做就做了,真厲害!挽燈挽燈挽燈,你長大了。”
挽燈挽燈。
挽香笑著,眼睛裡那樣為她驕傲,瑩瑩的。
寧家和挽香格格的婚宴,定在兩地,一個北京一個上海,北京硝煙味的天空裡泛著濃濃的紅粉喜氣,上海的報紙早就已經鋪天蓋地,兩方都鬧騰的不行。
寧家為了娶挽香,大手筆地按滿洲舊俗籌辦北方婚宴,接連開宴七天,北京有名有姓的門戶全都來了,一邊奉上禮錢,一面笑呵呵的收著更為豐厚的回贈。
上海寧家,真有錢啊!這位大格格駕的風光!
“這個,呵呵,寧少,關於上海的房產……”
枯澀蒼老的聲音從竹簾裡面傳出,挽燈雨後無事,走過窗下,正好聽到瑪法屋裡的淺淺聲音。
“沒問題。”
一聲淡柔的,堅定的男子笑音,寒若白蓮,卻那樣好聽,“上海租界最好的地段那有一整棟租給滙豐銀行的大廈,送給老太爺,作為孫女婿的見面禮,請收下。”
竹簾半卷,透著淡淡的薄透春光,涼風動水碧荷香。
似乎有美豔的流光也淺淺流曳了出來,挽燈躲在窗外柱子後面,看到竹簾裡模模糊糊的修長身影,那聲音聽得她渾身如雷擊,恍惚虛軟。
這聲音,不是那個男人麽?街上驚鴻一瞥,紅塵留住,牡丹一般盛放的愛慕,可他是誰?為什麽對瑪法自稱孫女婿?
一種可怕的預感從腳底竄上背脊,挽燈奮力探向竹簾之下,想要看清那說話的男人。
寧華雍淡淡笑著,在紅木大椅上交疊著,向老王爺遞過幾張薄薄的地契紙張,淺淺的黃色襯著他細長而柔白的指尖顏色,指甲帶著一痕淡淡的珊瑚紅,豔麗萬方,他指尖敲著桌子,發出淺淺的清脆聲響。
“除了這些,寧家在南京武漢最好的商廈全都作為聘禮的一部分,孝順您老人家,我在香港也有些產業,一併送上,希望您不嫌棄。”
他大方的老王爺都不好意思了,顫巍巍的手接過幾張地契,“寧少爺,我老人家雖然是嫁自家格格,卻也覺得你們家給的太多了,這、這王府也不是賣女兒,我的香兒嫁過去會不會被你們瞧不起……”
男方這如同買斷千金一般的手筆,讓老人家好生不放心啊!
老太爺悲哀的想。
何況這孩子生的實在太好,不是京裡那種油頭粉面的美少年,而是清新的,豔冷的一種美,脫離了媚俗軟紅,仿佛冷冷彎在冬水裡,絕豔世間的蓮。
這樣美的人,挽香制得住麽?況且寧華雍在上海本就花名在外──
“請放心,這些聘禮都是我的私產,和寧家無關。孫女婿會好好照顧香格格,您想她了,發一封電報我們就回來探親,如何?爺爺。”
寧華雍彎唇,甜甜的叫了一句,老王爺頓時心花怒放。
“好……好孩子……”
老王也沒有再問,他已經看到了這個美麗孩子臉上的表情。
素花間意,寧華雍面上表情淡淡的,卻帶著寵溺微笑,一手穩穩托著茶杯,側耳細細聽著窗外隱隱約約傳來京片子二胡,聲音枯澀寂寥,卻有低低啞啞的韻味。
挽燈著急的探著頭張望,慌得眼淚都要掉下來,房裡一片靜謐,她竟然什麽也聽不到了。
腳步又挪了幾下,挨近了些,挽燈一個不穩,噗的一聲趴在了地上。
屋裡的兩個人被驚動,寧華雍挑起眉,從竹簾下看到一雙雪白的小手,清美雙眸中微微透出一種柔暖來,起身走了過去。
挽燈疼的趴在地上抬起頭,就看到竹簾一角下伸出比天山的玉石還要細膩白潤的手指,托起隨風微擺的細細竹簾,一層一層的,微微卷了上去,寸寸露出一張容光絕世的妖精容顏。
春殘香銷,雨氣寂寥。
春雨那樣厭仄,地板冷的像是徹入骨髓的寒冰,滿城桃花飛旋,寧華雍的發上葉落了殘香,淺色染春衣。
他在挽燈面前微微蹲,伸出手將直直瞪著他的玉娃娃給扶起來,長指溫暖乾燥,纖長的濃睫下,琉璃一般的眸子帶著笑意,憑般多了一絲溫婉,“格格,我就是寧華雍,是你的……”
挽燈重重推開他,扭頭就跑!
寧華雍!寧華雍!寧家的大少爺,她未來的姐夫!
挽香的丈夫啊!
那株心底盛放的牡丹,對街綢緞莊裡,玉白手指過綢緞,春日煙波一般笑著的美少年,湖光粼粼的藍色衣袍,琉璃絲一般清亮的黑髮。
她那個時候為什麽回頭看到他?為什麽一瞬間要為他痛徹心扉?
命運好冷,枯死一般,讓她奔跑的時候仿佛看到的都是諷笑而嘲弄的眼睛,世界顛覆,天旋地轉。
“膽小鬼。”
寧華雍笑歎了一句,毫不猶豫追了過去。
挽燈只覺得身子一輕,幽香漫漫,男人修長的手臂摟了過來,將她緊緊抱入假山石後面。
他的身體上帶著一種冷而魅惑的芳香氣,仿佛蓮華,寧華雍笑著,將驚慌失措的淚娃娃禁錮在懷裡,單手撐在她頭頂上方,輕輕的,珍惜在她耳畔烙上一個淺吻。
“香兒。”
他的手指冰冷,指尖淺淺壓著她的胸口,卻讓她動彈不得,那一聲低語,叫的她渾身刺冷!
這男人分不出來!他把她當成了挽香!
“我不────”我不是挽香!
“你怎麽看到我就逃,壞丫頭。”
那雙清蓮一般的眸色透著開心笑意,將挽燈未曾出口的話給堵了回去。
他好溫柔,好美,好醉人。
這或許是這輩子,唯一能夠如此接近他的時候……
挽燈渾身僵硬,沒法反抗,任他讚歎的著嬌豔臉蛋,從懷裡拿出了一疊紅紅的軟綢緞。
“送你的。”他笑意滿滿的彎著眸子,挽燈接過手裡來,竟然是十個紅色雲錦繡成的肚兜!
寧華雍眸中含著桃花一樣的魅惑,白膩鼻尖映著側面優美異常的弧線,有種驚心動魄的美貌,相比之下,挽燈的嬌豔只算寡淡。
他輕輕攏起她顫抖的小手,“傻丫頭,被寧家送來的白色肚兜嚇壞了吧?寧家老奶奶是西班牙人,說什麽都要用白色的,我勸不動,委屈你了。猜著你不喜歡,我便趕來北京做了幾件紅色的,新婚之夜的時候,你喜歡貼身穿紅色,就穿紅色吧。”
他被她緊張的神色逗得差點笑出聲,小丫頭頂著細絨的髮絲,瞪著溜圓的雙眸看著他,仿佛嚇得傻掉,可愛的讓人忍不住翹起嘴角。
挽燈緊緊抱著胸前的紅色肚兜,臉色燒的說不出話。
長指了兩下她額前的劉海,寧華雍看著這個曾經於洋人交易館中一見鍾情的玉人兒格格,柔聲笑道,“叫我華雍,香格格。”
“華、華雍。”
嗯。
他應著,眸光中流出說不出的和溫潤,捧著她的小臉低笑,“冒犯了,格格。”
蝶翼一般輕柔的吻,輕輕印在心孩子顫抖的唇上,帶著一點珍惜和香甜的濕潤,又緩緩移開。
“格格,下次見面你就是我的妻子,不要再躲我。還有……記得叫我的名字。”
他的眼神清澈如水,仿佛雪山融化的冰,男人鬆開了她的雙肩,轉身走出假山背後,遠遠離去,只剩下挽燈一個人,抱著滿懷抱的紅色肚兜蹲,輕輕的,疼痛的笑出了聲。
她攥皺了懷裡的紅色衣服,只覺得胸口痛如火燒,心間業火,燒毀了她的愛情,不能超生。
寧華雍是喜歡自己的未婚妻子的,他的表情做不了假,他以為她是挽香,所以那樣溫柔的吻了她。
如果她說出了真相呢?
還能不能這樣貼著他的溫暖?也許會吧,兩姐妹是一模一樣的臉,他喜歡這樣的長相,那麽誰對他都沒有分別,可是也許不會呢?她和挽香,不是一樣的性子,他喜歡的會是哪個?
最最重要的,明天,挽香就嫁了,寧華雍,註定是她的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