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王自出生起,还未曾在这世间见过真正的双生子。
是以,他此刻俯身撩开纱雾一般的锦帐,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床上陷入昏迷的“司灵都”。宫里头已然传遍了梨国质子司郎君实乃女子一事,而她的去向却成了谜。
说是在太后寝宫的,然后太后近日对外号称吃斋念佛不许人打搅,仿佛她老人家一心礼佛,宫中并无他人。也有说被圣上保护起来的,然而这说法委实站不住脚又不大靠谱,需知圣上清心寡欲闲人勿进,藏一个梨国“质子”,多少显得古怪。更有说,“司灵都”已然离开大明宫离开姜国回到了她梨国,这...这般无声无息便走了么?姜国岂是她梨国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以为是甚么地方?
因为都不靠谱,猜来猜去,猜成谜,流言四起,甚么说法都有,此起彼伏如海边一刻不歇的浪潮在宫廷的各个角落波及涌动着。
漱王今日来在母后的宫里倒的确是想要一探究竟的,这偌大的宫廷,除了他便唯有皇帝可以在太后下令不准人打搅的情况下仍旧悄无声息进去她老人家寝宫的。
熟门熟路,他连哪儿最有可能关人都一清二楚,犹记得曾经父皇尚未宾天前的一位前朝宠妃尤氏,活生生叫她那会子还是一国之母皇后的母后关起来弄死了。
他的母后太后娘娘,从来不是个善茬儿。
她自己偷男人生下他皇兄,却容不下别的女人瓜分她在夫君跟前的宠爱。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呵。
漱王对母亲和同母异父的兄长的态度素来是晦涩的,他在无意中知悉了一切,可是他不能发泄自己的不满,他甚至认为自己才是皇位最合法的继承人,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的才是真正的姜国皇族血液。而哥哥呢?是母后同玄迦的禁果。
玄迦他暗下里已然调查过了,玄迦竟是陈国上一代原本的皇位继承人。
可笑不可笑,他的哥哥,他分明可以去陈国同另一个人争夺天下,却偏偏占了自己本该享有的万里山河,还有,他心慕的女人。
漱王在床沿坐下,他拨开眼前人面颊上的凌乱的碎发,她闭着眼睛,鼻子小巧却挺翘,唇瓣儿润润的,像是花圃里新开的玫瑰。弧度适当的眉眼,弯弯浓密的眼睫,这么样可人爱的面模子,过去自己真是瞎了眼。
然而也并非如此,他想了想,情不自禁又去抚弄她的眉心,仿佛有种诱惑,他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确认她并不是他记忆里那个“司灵都”。也即是,不论过去的司灵都是否是真正的司灵都,总之,面前这位不是过去那个他认识的人。
最恰当的推理,这一位想必便是过去那一位的双生姊妹了。
那么她一定也不晓得阮苏行龌龊的身世罢——
漱王挑起一边唇角,唇边仿佛展开一朵罂粟花,他很好奇这个女人在听到他那皇兄不堪的身世后会是如何反应。
他爱慕陆贵妃,阮苏行却将他心爱之人弃若敝履,诚然这是他所希望的,可当他看到她一日日面露不甘的愁容时胸臆里不免为她不忿。
漱王心里有一个声音,将皇兄的身世告诉眼前这个“司灵都”,她毕竟是梨国人,同阮苏行的逢场作戏总该到一个尽头,她需要台阶,他可以给她。
兴许她得知阮苏行的身世后,会送他一份“厚礼”。
试问一个血统不纯正的皇帝,如何坐得稳龙椅?只是这些事不能由他自己来做,他受到的约束太多,心灵的枷锁也不允许自己让母后伤心难过,兄长待自己也不差,不差......
漱王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床上的人却微微嘤.咛了一声转醒。
他一怔,回过神来,她睁开眼睛时长长的睫毛像把小扇子刷过他的手指。他好像被烫到,闪电一般收回手。
“你醒了,身子还好么?”漱王说道,从他一进屋起便高举着甜白瓷小碗的宫人手里接过清粥,声音很是平和,“你好几日没吃东西了,一时大鱼大肉也不好,先用点清粥罢!”
画贞脸上还残有被人碰触的感觉,她警惕地看着漱王,同时余光里打量着这出所在。然而她目力所及大半的光线都叫他坐在床畔的身子遮住了,只瞧见吊顶的帐子华贵无匹,中心挂着细碎的小宝石,漱王轻轻一动,床帐便幽幽地晃动,就像水面荡起的涟漪。
小舟在湖面上,涟漪叠起,可是她担心去处,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衣角。
“不用了,我不饿。”画贞出口的声音有丝暗哑,她好几日没怎么说话了,抿了抿嘴吧,桂圆一般的眼睛向上掀起望住他,依稀有些怯怯,“如果可以...我想喝点水......”
“喝水?”
漱王手忙脚乱的样子,他放下碗却险些儿弄翻,越过殿中服侍的宫人亲自走到矮几边拿起水浒沏茶。
画贞趁着他离开的间隙撑着手臂坐起身,她探身出去打量周遭,一瞧便知的,殿中摆饰奢华,考究,约莫是这位闲散王爷的寝宫。
“如此说来——”她想起来了,接过漱王递给自己的水“咕咚咕咚”下肚,冒烟的喉咙好比缺水的庄稼得到了雨水的滋养,“如此说来,竟是王爷救了我。”一码归一码,她知礼,揖起两手鞠了鞠,表情认真地说道:“谢过王爷了,没有王爷,我此刻不知身在何处。”
漱王反思自己当时救下她的举动,纯属是一时脑热,他讪笑了下,扫了眼空了的杯子,“还要么?”
画贞摇摇头,她掀开被子爬到床前,脑袋里还有些余震似的晕眩,突然喃喃问道:“你带我回这里,你母后知晓不知晓,还有...陛下也知情么?”
“你说陛下,”漱王从床沿站起来,他低头看着皮肤白得近乎病态的她,“本王行事素来妥帖,我不想叫人知道,便不会有人知道。”言下之意,无论是圣上抑或太后,此二人皆是不知的。
画贞不晓得自己该不该高兴,阮苏行决绝的声线陡然在脑海中响起,“不要再出现。”
两日前,他确实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