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鸡汤一直坐在灶上小火煨着,此时被端过来摆在桌面,一揭开盖,胖肚子的碗盏口就往外直冒热气,因里头吊了许多杂菌杂菇,和着鸡肉熬炖出来的特有香气氤氲在空气当中,浓郁清香。
然则沈念禾对着这碗汤,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忐忑地看了一眼裴继安,小声叫道:“三哥……”
从早上到晚上,沈念禾听得他说了多次“外人”、“自己人”等语,自然看得出来这一位裴三哥对此事极有芥蒂。
可即便如此,他见得自己没吃好饭,哪怕十分不高兴,还是要强压着不悦,来送吃食。
沈念禾越发觉得自己所作所为,甚为过分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话说清,不愿意叫此事再吊在半空,便将那鸡汤推到一边,略偏转了身子,轻声叫道:“三哥,今日你问我的话……”
裴继安见她神情认真,仿佛接下来说的话需要下极大的决心,而面上并无半点扭捏羞涩之状,便知不好,也不待她说完,已是应声拦断,温声道:“你不必着急回我。”
沈念禾方才打了半日的腹稿,本就没能想好怎么拒绝才妥当,好容易才七拼八凑攒出几句委婉的话,被裴继安这一句“不必”半路一打断,脑子里的言辞便被敲得稀碎,一下子就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说什么,只仰着头,愣着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裴继安微微一笑,指着桌上的鸡汤碗盏,道:“汤要凉了。”
沈念禾哪里有心思喝什么汤,只是被他这般点出来,却不得不拿了汤匙,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头轻轻搅动,只当为了散热。
碗里除却杂菌杂菇,另有一只已经炖的骨头分离的鸡腿,那骨头不知什么时候被剔掉了,只剩一块块正好入口的肉在里头。
吃鱼去刺,吃肉去骨,吃时鲜果子去皮,在这裴三哥面前,都是日常做的事情。
从前下头人一贯是这样伺候她,此时到了宣县,被裴继安这般照顾了小半年,沈念禾原本一直没怎么在意,此时看着碗里汤肉,一下子就把诸多细节全记了起来。
她越想越惊出一身冷汗。
自己住进来半载当中,究竟得过多少好处?为什么以往从来没有去认真看、仔细算?
她本来自以为来了裴家,虽然得了婶娘同裴继安诸多照顾,可凭着《杜工部集》,并这一向帮忙给修圩田、堤坝打下手,多多少少能抵还一些,算不上吃完了还要兜着走的贪心鬼。
可眼下这般细细回想,如此悉心照料,哪里又是些许银钱能做抵还的?
沈念禾此处不发一语,脑子里却已经翻江倒海,偏那裴继安就站在一旁,也不坐,却是眼神温柔地看着她,当真是局促不已,哪里喝得下什么汤。
她捏着勺子,还是想要趁这机会,把心中念头说得出来。
然则裴继安已是又道:“我平日里同你一起去小公厅,又一道回来,路上烦不烦?是不是不喜欢?”
沈念禾立时就忘了自己是想要说什么,把头摇得同拨浪鼓似的,连忙道:“不烦!和三哥一路走有意思得很,我十分喜欢!”
这裴三哥实在是个趣人。
他博闻强识,见花见叶,见虫蚁鸟兽,见溪流树木,都能引而发之,寻出些极有意思的话来,或旁征博引,用典说事,或别出心裁,别有志趣,上次回宣县时在路边见得溪中有蝌蚪成群,肥鱼张嘴吸食,两人便站在边上看了半晌,先论此鱼遇得北冥鲲鱼,何如蝌蚪遇得此鱼,又论鱼乐我乐,再说数罟洿池,闲聊许久,各执一词,最后虽没得出什么结论来,沈念禾却觉得埋首桌案一日,已经被数字困得僵直的脑子终于又慢慢活了过来。
同旁人一路回来,譬如赵、李两位账房,或还要寻些话来聊,而与那谢处耘一道回来,则要略动一动脑,同哄孩子一般,可和这裴三哥一起,却是如鱼遇水一般,自在极了。
沈念禾此刻最怕的事便是同裴继安说得清楚之后,两人相处再无往日从容,当真如此,就太遗憾了。
她如此反应,便同被踩了脚的幼兽一般,又急又慌。
裴继安面上虽然看起来十分沉着,一颗心却是一直悬着,此时听得沈念禾回应,见叶知秋,这才终于松了一小口气,复又温言问道:“吃不吃得惯我做的菜?”
这话哪里还用问!
照着自己喜欢口味来做的东西,怎么会不好吃?
沈念禾急急道:“最喜欢吃三哥做的菜了……”她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这话有点不太妥当,忙又补了一句,“婶娘的手艺也极好,三哥乃是青出于蓝……”
她说完这话,忽然回想起来从前郑氏说过自裴家落魄之后,仆妇先后遣散,后头裴六郎得病,等到家中门庭衰败时,先还是裴继安做了好几年的饭菜,直到他要外出行商了,郑氏才慢慢练得出来,最开始是煎个鸡蛋都要焦黑的手艺。
本想圆话,谁知话没圆上,还补出了这样大的漏洞,沈念禾一时也有些懊恼,正尴尬间,却听对面裴继安低低笑了两声,道:“婶娘又不在,我也不会吃了你,你紧张什么?”
他语气当中带着笑,神情温柔,眼睛里竟是有几分缱绻的意思,仿佛春日里和煦的风,吹面不寒。
沈念禾的心一下子就跳得快了半拍。
裴继安相貌极为俊美,眼睛、鼻子、嘴,乃至眉毛,甚至于周身的气质,几乎都是按着“端正”二字来长的,只是他平日里虽然待人和气,却极少笑,面上也无什么多余的表情,难免就会给人亲和却不亲近的感觉,愿意信赖他,但不敢接近他。
他对着沈念禾的时候,虽然温柔体贴,然则一切都发之于礼,分寸掌得正正好,比之极要好的亲兄妹之间一般,近一分则略过,远一分则过于客套。
而此时此刻,这一位裴三哥换了一副面孔,温柔之外,多了许多亲昵,无论眼神、语气,乃至面上温柔的笑,都同往日全不相同,仿佛眼睛里、心里都只有沈念禾一个人似的,看得她身上脸上、身上发起燥来,手里捏着的勺子都有些发颤。
裴继安却只做未见,继而再问道:“你同我在一处,累不累的?”
其余问题,沈念禾俱是半点不犹豫,立刻就作答,然则遇得这一句话,实在奇怪,先还琢磨了一会,实在想不出来,便问道:“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