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三娘将篮子放到堂屋的桌上,如今天气热了,杜华盛又伤了腿,房里太过闷热,便在堂屋里支起了一块门板,杜华盛便睡在这里,用他的话说,堂屋里凉快。
杜三娘走到杜华盛身边,一边问道:“爹,女儿今天挖了茅草根呢。”
她说着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杜三娘笑起来的时候,脸颊边有一个小小的酒涡,很是可爱。可是如今,女儿瘦得脸上都没有肉了,下巴尖尖,衬得那双眼睛越发大了。杜华盛看着心里难受,他道:“你回来就好,都是爹不好,如今拖累了你们。”
杜三娘道:“爹爹快别这么说了,您是家里的顶梁柱,可得快快好起来。”
那头杨氏将篮子提着去了厨房,留他们爷几个在屋子里。
杜华盛虽是大字不识的庄家汉子,对杜三娘这个女儿却很是疼爱,虽然买不起好吃的,可每回去赶集的时候,不论怎样,他会给她买一块芽糖。
厨房里的杨氏将茅草根放进盆里,又舀了另外一个盆里沉淀得清亮的水,如今他们挑水可要走好远的路,这附近十里八乡的都围着那一口井吃喝,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杨氏叹了口气,水还未淹过茅草根,她将手伸到里头去,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拿起来一看,竟是一截山药。
杨氏自愣愣的看着这东西,这是女儿挖的山药?想到她回来时衣裳上裂开的那道口子,杨氏明白了几分,她叹了口气,摸了把眼角的泪。
晚饭不过是加了一点盐清水煮的茅草根,还有三块煮好的山药,杜三娘看了一眼,就知道娘并没有煮完。杨氏将山药捡了一截放进杜华盛碗里,另一截给了女儿,最后一截拿了剥开,分了两块给两个小的,自己却只留了一点。
杜三娘皱了皱眉,不赞同的道:“娘,你吃我的。”
杨氏忙摇着头,说道:“不,不,你吃,娘不饿。”
杜华盛看着,将手里的东西掐了半块给自己婆娘,一边道:“你吃,我这儿也没什么事儿了,明个儿起,你就跟三娘出去。”
若是上辈子,有人告诉她,有一天她会穷的只能吃草根啃树皮,她定会大笑三声觉得对方是没事儿找抽,可现在,便是这半块山药都是个稀罕物。
一夜无梦,杜三娘第二天起来,发现衣裳上头撕开的那条口子已经被缝上了,她心里一暖,穿上了衣裳。外头杨氏早已经起了,都已经挑了水回家,杜三娘抹了把脸,便默默背起了背篓。
杨氏喊道:“三娘,你今天歇一日,娘去。”
杜三娘赶紧摇头,开玩笑,昨天她埋了半根山药,今儿要是不赶紧把东西给弄回来,还不得白白便宜了别人。这十里八村的,老百姓哪家的日子都过得艰难,那无主的东西,谁看见了都能得了去。
杜三娘道:“娘,我去了。”
“等一下。”杨氏说着,走进厨房拿了半块山药出来,递给她道:“拿着路上吃。”
杜三娘眼睛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嗯了一声,赶紧转身离开。
杨氏等她离开后,又将院子打扫了一遍,将他们爷几个中午吃的东西给煮了用盆放在灶台上,这才背着背篓也出去了。
杜三娘想到自己藏着的那东西就一阵火热,可她不能直接去那里。这会儿外出的人也多,个个不是背着背篓就是提着篮子,男女老少都有,全都是出去找吃的。像这样的场面,如今很常见,杜三娘将娘给她的那块山药贴身藏好,这会儿人多,她可不敢吃。
“三娘,你又是一个人啊?”有人打招呼。
杜三娘点了点头,喊了一声:“崔幺婶。”
那姓崔的中年妇女长着一张吊三角眼,皮肤蜡黄,头上没几根头发,一双眼睛转悠转悠间,你不知道她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杜三娘对她没什么好感,也不喜欢跟她说话,虽然崔幺婶的男人同爹爹一样姓杜,曾祖父那一代两家长辈还是亲兄弟呢。
说完杜三娘不理会她,赶紧就往前走了。
崔氏盯着她看了半天,嘴皮子一撇,翻了个白眼。这小丫头片子还养在作甚,这年头,眼见着都快活不下去了,还不如卖了去,还能得几个钱,活命。
灾荒年到来,受苦的不过只是这些小老百姓,城里的那些大富人家仍然是过着奢侈jīng致的生活。如今有些人家过不下去了,为了活命,卖妻女的人不在少数。
崔幺婶等了片刻钟,她看见杨氏出了,忙喊道:“嫂子今天也出来了,二哥可些了?”
杨氏见是她,抿了抿嘴,不甚热络的道:“还好。”
崔氏道:“二嫂,这些日子,可是辛苦了吧。”
杨氏不喜欢她,也不愿跟她说话,闻言只是笑了笑,也没说话。
崔氏像是没有看见她的冷脸,又说道:“二嫂,刚才我看见你家三娘出去了。这些日子,可多亏了你家三娘,她可真能干。”
杨氏眼皮都没抬一下,嗯了一声。
崔氏又道:“二嫂,你看如今这日子过得这么艰难,二哥这腿又受伤了,这吃药得花不少钱吧。”
“庄户人家,找点草药包一包就是,哪有那钱买药吃。”杨氏硬邦邦的回了一句。
崔氏道:“前头那大夫不是说了,要是不好好养,这往后会落下残疾的。”
杨氏皱着眉,盯着崔氏问道:“你到底想干撒?”
崔氏嘿嘿笑了笑,说道:“是这样的,二嫂。这前头我家那口子去城里,看见城里的大户周家要买丫头,这不,我特意给你说一声,你看……”
杨氏顿时黑了脸,喝骂道:“滚,要卖卖你自个儿闺女去!我家在穷,也不会卖女儿!”
说着更是看崔氏不顺眼,直接就大步走了。
崔氏哼了一声,盯着她的背影吐了口口水,“不卖就不卖,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小丫头片子,你就当成宝吧。”
这崔氏的男人,大名叫杜华林,是个头脑灵光的。如今这日子艰难,他就干起了卖人的活儿,专门跟人牙子串通好,然后领了人去找人牙子,这卖一个他能得几个辛苦钱,放在如今大家都吃树皮嚼树根的年月里,这可是一笔不少的钱财了。
杜华盛在家排行老三,头上有个大哥和长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杜华盛既不是老大,又不是老幺,在家之时便不受待见,极受轻视。好不容易后来成了亲,熬了几年分家出来,如今虽然日子清苦,却比以前在大家庭时过得快活。
杜三娘皱了皱眉,她对这个nǎinǎi很不喜欢。王氏是个偏心的,只喜欢小儿子,如今跟着小叔一家过,杜家的绝大部分东西只留给了小儿子。
而王氏对他们这一房的人更是不待见,当年她娘进门来,连着生了三个女儿,王氏便天天念着说她娘不会生儿子,只会生赔钱货。在杜三娘的记忆里,每次这位nǎinǎi登门时,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儿。
虽是分了家,可王氏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喊她娘去伺候,也不想一想,自己都跟着小儿子过了,不是只靠小儿子一房么,怎么又来算计他们家。杜三娘皱了皱眉,从屋子里出来,爹爹如今腿受了伤,娘又还未回家,弟弟妹妹又小,只她一个年岁大,当然得去应付这个女人。
王氏身材矮小,五十多岁,走起路来很是稳健。杜三娘走到院子里,朝她看了过去,王氏正站在门口,往他们院子里瞧着。
杜三娘道:“nǎinǎi,你来了。”
王氏哼了一声,嫌弃的看了这个孙女一眼,说道:“还不快让我进去,去给我舀一碗水来,我口渴了。”
杜三娘应下,转身翻了个白眼。
等到她从厨房里给她舀了水出来,王氏一把接了水瓢过来,咕噜咕噜的吞了起来,喝完水,她抹了把脸。
王氏原本长得有些胖,这段时间因着闹饥荒,倒是瘦了不少。
“娘……“杜华盛喊道。
王氏进了屋后便一pì股坐下,看着二儿子道:“老二,你婆娘哪儿去了?这个臭娘们,你腿受伤了,她也不在家伺候你!”
杜三娘很不喜欢这个嘴巴不干净的nǎinǎi,她抿着嘴说道:“我娘出去找吃的了。”
王氏在家自来就是重男轻女,只喜欢孙子,对孙女很是不待见。尤其是当年二房这个进了门,连着生了三个丫头,更是让王氏没个好脸sè,连带着杜三娘就成了她最不喜欢的孙女。
她板着脸道:“去去,小丫头片子,我跟你爹说话,你chā什么嘴!”
杜三娘拧了拧眉,qiáng忍了王氏的张狂。
王氏见这丫头竟然敢这么盯着自己看,还给她脸sè瞧,顿时心里起了火,她道:“杵在这儿做什么,当门神啊!”
杜三娘朝她爹看了一眼,杜华盛道:“三娘,你去看着弟妹们。”
王氏哼了一声,看着杜华盛躺在门板搭成的临时床上,脚上用木头做了夹板,她道:“老二,如今这世道艰难,有人托我给说个媒,我想来想去,你家三丫年纪也不小了,倒是可以嫁过去!”
杜华盛压根儿没想到老娘会来说这样的事情,顿时道:“娘,这话你别说了,三娘年纪还小,我不会同意的。”
王氏气呼呼的看着他,怒道:“你个傻子,一个丫头片子,有什么稀罕的?人家愿意出五十斤白面,外加一吊钱,这聘礼,如今这年月,可是不少了。”
杜华盛直摇着头说道:“管他是出五百斤白面还是一百吊钱,我女儿不嫁!”
王氏心肝都要被气得吐血了,她虎着脸道:“这事儿由不得你同意不同意,我已经跟那边人说好了,到时候让他们来抬人!”
“娘!你怎么能这样!”即便杜华盛对他娘一再忍让,这会儿心里也忍不住腾地一下起了怒意。
王氏看着他面红耳赤,怒目而视的样子,大声说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怎么,你还想打我不成?”
杜华盛黑着一张脸,qiáng压着心里的怒火,说道:“反正我不同意,谁要敢来,我打断他的腿!”
杜三娘一直站在门外,并未走远,也好在她没走远,竟然让她听见这么一件事儿!
杜三娘心里是又气恼又心酸,这个恶毒的女人,竟然想让她嫁人!她才十三岁,连葵水都没来的小丫头片子,这个黑心肠的nǎinǎi竟然就想将她嫁出去!
杜三娘忍无可忍,直接跑了进来,她看着王氏说道:“nǎinǎi,我不嫁!”
王氏被这fù_nǚ两个气得个仰倒,怒气冲天的说道:“不嫁?可由不得你,我和你爹说事儿,你进来做什么?”
杜三娘怒极反笑,看着她道:“我为什么不能进来?不进来,由着你用五十斤白面,一吊钱就把我给卖了?买个丫头还要几两银子,这娶媳妇儿,你就这么想把我贱卖了?我爹娘养我这么大,我就只值五十斤白面和一吊钱?”
她说道后面几乎快要压制不住心里的火气,这些年,杜三娘在家里是个闷葫芦的性子,话很少。在王氏看来,这个孙女就是个性子怯弱的,哪知道今日,她竟然敢同自己理论起来。
王氏伸出手指着她道:“你……你竟敢跟我这么说话?当真是反了天了!”
杜三娘冷笑道:“nǎinǎi莫不是忘了,家里早就分家了,即便我要嫁人,也自是有我爹娘做主,可还lún不到nǎinǎi!”
王氏气得不行,抬手就要打她。杜三娘赶忙错开身子,躲了过去。
杜华盛脸sè难看,说道:“娘,你住手!”
王氏打不着杜三娘,心里气闷不已,这会儿见这个老实巴交的二儿子还跟她这样说话,王氏怒气冲冲的道:“你看你养的好女儿!竟敢跟我这么说话!”
杜三娘抿了抿嘴,说道:“那有你这么当nǎinǎi的吗?为了那一吊钱,五十斤白面就想把我给卖了!你这么想要这些东西,你怎么不把幺婶家的二丫许出去?她比我还大两岁呢!”
华盛虽是腿脚不便,却张开双臂牢牢将自己女儿护在身后,这会儿听见女儿这样说,杜华盛也开口说道:“老四家的二丫可比我家三娘还大,娘怎么不让二丫嫁!”
王氏见此情形,顿时就一pì股坐在地上,开始哭嚎起来,嘴里念着什么不孝啊,什么嫌弃她如今老了不中用了,一个个都不听她的话了。
王氏声音极大,她这一番闹腾,倒是引得左邻右舍都探出头来看热闹。
已经是下午了,史氏今日还得在女儿家中住一晚,明日才会回去。杨氏让三娘去休息,自己去了厨房做晚饭。
杜三娘抱了三尺头的布回了屋子,又从针线篓子里找出尺子,捡了一块木炭比划起来。
那头史氏在屋里同杜华盛说话,杜华盛自然是知道她们今日是去做什么。这会儿看着岳母,他道:“娘,今日你们去看人,可看见了?”
“看见了,家里有三间大瓦房,还有个打铁的铺子。那身板可比你结实多了,模样也长得周正,配得上你家三娘。”
杜华盛搓了搓手,有些急切的问道:“那后生家里可说什么了?”
史氏吃了两口茶,看着老实巴交的女婿难得的急了起来,她笑着道:“我那老姐们儿自会去说,这事儿你也别担心,有了准信儿我再来跟你们说。”
第二日一大早,史氏便要回去了,杨氏拿了十几个钱儿给史氏,又送她出了村口。
史氏嘱咐道:“这事儿你先别跟三娘说,等我这儿有了准信儿,你在告诉三娘也不迟。免得要是一场空,孩子心里不舒坦。”
杨氏点头表示知道了,一直送史氏出了两里地,才满怀心事儿的回了家。
那年轻人家里的条件,她昨晚上越想越觉得这门亲事儿若是能说成,对女儿来说算得上是良缘了。如今她家没什么意见,也就看男方家里怎么说了。
杜三娘正在院子里缝制衣裳,她麻溜的穿针引线,想着离冬天也没多久了,可得想法子买些棉花回来,做两身棉袄。
这儿的冬天,可真的是冷,她都恨不得整日窝在家里不出门,天天守着屋子里的火堆烤火才好。
“三娘,给你自己缝一身就是,这两年都没给你做新衣。”杨氏回来就看见她在忙活针线,身上穿的还是以前的旧衣,心里免不得有些感慨。
“娘,难得女儿赚了点钱,这第一笔钱,当然得孝敬你们二老。我的不急,等以后赚了钱,我自然会给自己买。”杜三娘头也没抬的回应道。
杨氏看她挺直脊背坐在院子里,桌子上还放着裁好的布,看着这么懂事的女儿,她心里也满是欣慰。
在家呆了一天,衣裳只是缝了个大概,反倒累得她脖子酸痛,腰也疼。杜三娘停了手,暗道放着慢慢做便是,也不赶时间。
过了几日,杜三娘带着弟弟进了山,又捡了些山菌。如今正值秋末,野生的猕猴桃长在树上,杜三娘三两下爬到树上,摘自己能够得着的果子,稍远些的,她便使劲儿晃着树枝,待落到地上,杜峰弓着身子在草里捡着。
这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村里的人也常常摘来吃,野生的猕猴桃个头不大,也就哄哄小孩子,大人们都不怎么喜欢吃。
摘了约莫三四斤,杜三娘便停了手。她从树上慢慢下来,看着杜峰道:“峰哥,地上的不捡了。”
杜三娘背着背篓,手里拿了把砍刀,一直走到一汪小水潭前,山涧蜿蜒而下,冲刷着水潭的大石头,杜三娘趴在边上捧了两捧水喝着。
解了口渴,她站着歇了几口气儿,那头杜峰已经沿着溪流往上走,也就今年没下雨,往年村子里的孩子们每到夏日便会进来捉些鱼虾河蟹回去打打牙祭。
杜三娘见他像猴儿一样很快就不见了影子,笑着道:“你慢点儿。”
“阿姐,你快上来啊。”
杜三娘跟在他后面上去,一直爬到最高处,面前是一个方圆几十丈的水池,水池镶嵌在大山中,尽头是个岩洞,这里的水,就是从那个洞口流出来的,最后和村东头那条溪流汇合。
水很清亮,有些凉,杜三娘叹了口气,说道:“前头干旱,怕是没什么鱼了。”
生长在这种冷水中的鱼,肉质特别的鲜美,比池塘里的鱼更美味。
正准备叫地弟弟回去,她突然看见一处大石头边有个黑乎乎的东西,还在到处爬动。杜三娘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又看,立刻把背篓往地上一放,将裤子往上扒拉到膝盖的位置,就下了水。
水冰冰凉凉,杜三娘也不在意,这会儿满心满眼都是那东西,原本平静的水面被她哗啦啦的弄出了很大的响动,连带着水花都弄湿了裤子。她几大步就跑到那东西身边,伸出两只手把它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