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已被生活琐碎将周身磨钝。
他尚穿着米色围裙,略有些局促,将双手擦一擦干净,迎上来,“总听琥珀提起你,如今总算见得。”
不等乔喜回应,他又开口,“这位便是伏总吧,早对空山出版社久仰大名,我也有几位朋友在出版圈,还望以后能有合作。”
家明仍是略带局促的笑,牢牢握住伏城的手。
“家明,什么东西糊了。”琥珀先闻到厨房传来的味道。
家明拍一拍额头,“糟糕,锅里还炸着鸡块,”他匆匆朝厨房走去,“你们先坐一坐,饭马上好。”
琥珀领他们坐在院中的长桌上,桌上的广口瓶中落着白色莲花,琥珀这里方寸都简净,尽皆是白色香花。
连她自己,也穿一身白衣,似所罗门王的守卫,日夜巡逻着白的城白的国。
到底是伏城先起身,“我去帮一帮家明,两人总是快些。”
他走后,琥珀同乔喜终于可以畅所欲言,姐妹间,有些谈话,是要避开男人才能说的酣畅。
“琥珀,你当真开心?”她忍不住问。
琥珀此刻正将普洱茶饼撕碎,放进茶具里滤洗,“我一早知道你会这样问我。”
她轻笑,嘴角略略上翘,“该怎么说呢,开心也谈不上,但总归能安稳下来,我已知足。”
“我只怕你…”乔喜看着她,“你同家明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你不屑世故,他过于圆滑,我只怕你受伤。”
乔喜想起几年前的那个晚上,喝醉酒的琥珀蹲在路边,将头埋在膝间默默落泪,她连哭都是不出声的,生怕惊扰了谁。
琥珀将洗茶的水倒去,又重新续上一壶,良久,她才将手覆在乔喜的手背上。
她手心生凉,纵使是夏日,仍冷的不带一丝温度。
“几月前我母亲去世,我一人忙碌,订棺椁,买寿衣,选墓穴,还要同火葬场的经理盯排时间,我以前从不知,连火葬场,生意都那般火爆,我母亲火化的日期足足排到一周后去。”
说这些时她的唇出现焦渴迹象,嘴角有小包隆起似沙丘。
“别人都说她走的匆忙,只有我知晓,从父亲去世那天起,她早在期盼这一天,如今终于解脱,乔喜,我为她高兴。”
她从口袋中摸出一支烟来,用火柴点燃,又将燃烬的柴杆扔到盛放莲花的广口瓶中,“我在火葬场等待时,看着前面一拨拨人进去,痛哭流涕的出来,轮到我时,我眼睁睁看她被推进火化间,竟然一滴泪也没有,我连哭也觉得乏累,我只是很疲倦。”
“回家后我连睡叁天叁夜,终于活过来,那时我便明白,这一生,何必非要找到良人,我只想找一人来作伴,再不必一人食,一人睡,整晚对住空荡荡的屋子连说句话也艰难。”
“谁都好,不管是这个家明,亦或其他家明,给我一个家明可以让肉身有所依靠,这便是我想要的。”
乔喜伸出手,想去触一触她额头,她却身体晃叁晃,朝椅背倒去。
“乔喜,莫再纠结我是否快乐,我早已不在乎那些。”
乔喜看着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当初,两人一起看《泰坦尼克号》时,眼前这姑娘,分明信誓旦旦,上天入海,也要觅得良人。
呵,琥珀,我知,你爱的人是万花中的百合,众鸟中的白鸽,是亚当身上的肋骨,是树上掉落的第一颗苹果。
是良人。
但良人不在这世间。
她看到伏城和家明将盘子一碟碟端出来,不由低下头,将情绪敛去。
六个菜,不多不少,正正好将长桌摆满,家明拿出白酒,倒进大白瓷缸中。
他是不折不扣的花城人,这里的人,自小会喝水便会喝酒,一缸缸灌进肚去,面不改色。
只可惜对手是伏城,两人喝空第叁瓶时,家明已满脸通红趴倒在桌上,被搀到屋里去时还拉住伏城,“继续喝。”
结果足足睡到第二日晌午,晚上竟还要拉着伏城继续,若不是第叁日便要结婚,他恐怕还不肯罢休。
早上五点钟,乔喜与琥珀已然起床,琥珀正坐在梳妆台前,由化妆师帮她上妆。
新娘的妆面,向来是以红粉为主,脸颊中庭处扫过大面积淡粉色腮红,连耳垂也不放过。
“我画过这样多妆面,不施粉黛更好看的,这还是头一个。”化妆师笑着说。
捱到七点钟,接亲的队伍终于到来,琥珀这边除乔喜外并无亲友,因此许多环节尽皆省略,在摄像机的拍摄下,家明单膝跪地,将手中花束递给琥珀,接着从乔喜手中接过婚鞋,为琥珀穿上。
“新娘新郎亲一个。”婚礼摄像亦有惯用的模板,这一趟下来,哪里是重点,哪里要额外拍几次,早已烂熟于心。
家明身后几位跟来接亲的朋友倒是拍着手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边说边把他推到琥珀身边,摄像师也机敏的将这瞬间收纳采集。
“请新郎将新娘抱到车上。”
旁边有人在催流程了,家明对着琥珀,张开手。
琥珀却看向一旁的乔喜,她伸出手,“我要走了。”
她的手还是凉津津的,乔喜点头,想说什么,可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又重重点两下头。
“走吧,别误了时间。”家明阻在两人中间,顺势将琥珀抱起来。
琥珀今日穿缎面婚纱,裙摆隐隐垂落地面,她很想再看乔喜一眼,但家明已飞速走出门去。
摄影师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走到两人前面,一面倒退,一面将这一幕也录下来。
直到所有人随新人离开,方才拥挤的屋子只剩乔喜与伏城二人。
她仿佛一瞬间周身力气被抽空,跌坐在床边。
这里什么都没有了,除了窗上贴住一对喜字。
伏城过来搂住她,他亦看得出,“琥珀会快乐的,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他声音很低,“要知道,这世间,许多人连选择的机会也不能拥有。”
乔喜盯着窗上的喜字,该时刻,她知,她想念俞琥珀。
不是眼前这一个,而是曾经的如小兽般的琥珀。
都市繁华,火树银花,幻觉生生不息,几要逼近永恒。
有些人不肯自欺,而有些人宁愿自欺。
她又想起琥珀曾经说,“我惟愿有一日我爱得上一个人,而他恰好亦爱我。”
乔喜忽然释然了,不管如何,她的愿望,亦算得作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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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家明,顾白焰,丁溶,他们的选择是我们多少人生活的现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