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许医生又问道:“但假如是你在探他的班的时候,他的威亚断了呢?”
这次办公室里他的呼吸声渐渐急促,终于他抬头看向许医生,带着忍耐地说了一件似乎不相干的事情:“我前段时间回去看了一眼我小侄女,”他那个小侄女都不到一岁,刚开始学会走路,“她看到我,走向我的时候,突然摔了一跤。你知道我想什么,”他惨笑了一声,“我当时突然想的是,我哥都为我做了那么多了,我快离他的孩子远一点吧。”
许医生没有说话,终于让曲思朗开始揭露自己的心,他要等到最后时候,曲思朗忍了忍,轻声道:“秦拓这段时间,有空就带我去见他父母,我就想,万一秦拓真出点事,我怎么面对他爸妈?要是万一以后我们有幸得到认可,在有我的时候,他爸妈真出什么事,我该怎么面对秦拓?”
曲思朗在这件事上,一点信心都没有,他深吸口气道:“我有时候想和秦拓说,他喜欢我这么长时间,其实我已经很满足了,如果哪一天他突然和我说分手,我也觉得没有什么可说了。最好谁来把我流放到个什么无人岛上,让我自生自灭,就算了。”
他说着,将许医生不知何时默默放到他手边的纸巾抽了一张,胡乱盖在脸上,闷声道:“可我又舍不得,我哥对我那么好,秦拓也对我那么我,我为什么要放弃?但是,”他哽咽地道,“我觉得自己这样,真是可恨,讨厌,无耻。”
他放下纸巾,抽咽了一下又道:“我怎么告诉他们?你们这么爱我,但其实我是冒着把灾难带给你们的可能,还想赖在你们身边?”
许医生任他说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知道,这才是曲思朗最终要面对的事情,他真正焦虑的内容,不单纯是未来不确定的事故,更是痛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等他哭够了,许医生才道:“小朗,你觉得自己是全能的神吗?”
曲思朗摇摇头,他都这样了,怎么可能?
许医生反问:“既然你不是全能的神,你怎么可能管得了别人的事故和生死。”不等曲思朗说,他又道,“小朗,每个人活着,都是为了高兴一点,这不是自私。你哥哥照顾你,秦拓愿意和你在一起,那是因为,即使有很多困难,但他们还是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更开心。他们选择了你,不论你是不是会带给他们危险。”
曲思朗争辩道:“他们都太相信我了。”
“他们不是相信你,是相信自己能处理这件事。包括你母亲,那天出门游玩,并不是你要求的,而是你母亲提出。何况,”许医生叹口气,“你应该看过多次当时的报告,你母亲不是因为你,也会面临死亡。”车祸报告显示,当时驾驶座才是重灾区,座位上插满了钢板。就算当时他妈妈不扑向他,也会死在钢板之下。
他说完这句话,曲思朗依然微微摇头,这些并不能完全说服他,许医生在心里微迟疑了一下,他接下来要问及的问题虽然在计划之中,结果却无法预料,他在犹豫是不是继续下去。但如果不走这一步,永远也无法解决,他想着,让自己的声音更温和一点:“秦拓在你们认识初期,剧组里发生的意外你也明白,根本不是冲他而去,或者说就算冲他而去,也是在你们认识之前就蓄意已久,这些你都明白,为什么不肯放过你自己?”
曲思朗听到这里心想,是啊,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自己,他回顾着自己这长时间以来的人生,说它长其实也很短暂,为什么他觉得所有的事故都是自己的过错,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安稳地呆在现有的美好之中。
他本已经平静地呼吸又慢慢急促起来,甚至微微发抖,许医生清楚地听到他牙齿在打颤,暗叫一声不好,马上安抚他道:“小朗,不行就不要想了,我们下次再说。”
曲思朗却有点控制不住,他感觉眼前蒙上一层血红,他突然跳起来,捂着嘴跑进与许医生相连的卫生间,干呕与呛咳的声音迅速传来。许医生揉揉眉心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好在他这次只是偶发性,这种感觉过去就好了。
等他收拾停当走出洗手间,不等许医生说什么话,他轻道:“我总觉得,我妈在看我。”他有点虚,还是许医生搭了把手让他坐下,他声音飘乎地道,“我有时候觉得那不是我妈的脸,因为她真实的模样,我已经记不得了,只是照片上的脸,可是她那张脸和照片上又不太一样。”
许医生心里一沉,就听他慢慢地道:“我总觉得我妈在叫我去陪她,我有时候想,那才是我的归宿。”
幸福的生活,也挡不住曲思朗心底最深的一道阴影。一道他自己想象出的,死亡召唤。
许医生叹气道:“你还是在想这个问题。”他顿了一下道,“小朗,多想想活着的人,死亡是另一个世界,而且,在你心中,如果你妈妈是为你而死,为什么还要召唤你。”
曲思朗轻笑一声:“我想起一件事,我妈刚去世的时候,我外婆曾经对我爸说:你儿子可以再生,我女儿就再也回不来了。”他顿了一下道,“她活着的时候,无论我做什么,她都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再和我说过一句话。”
这件事曲思朗从来没和他说过,但是他从曲思笙口中有所耳闻。曲思朗一直希望能宽慰他外婆,但他妈妈是独生女,老年丧女,即使女婿可以照顾她终身,也有外孙相伴,但这位老夫人并没有走出来,在女儿去世后几年,就贻患癌症,拒绝治疗,很快去世了。
曲思朗这次情况极度不好,许医生的问题太直中目标,反而让他想起了最不好的事情。等他情绪稳定后,许医生道:“我给你开点少量的抗焦虑药,稳定一下,还有,你这样躲着秦拓不是事,最好和他聊聊。”亲人与爱人的宽慰,有时候比医生还管用。
曲思朗模棱两可地道:“等他拍完吧。”
许医生心中微沉,这已是消极抗拒治疗,但这次效果已经如此,只能谋求下次了。他也打心底希望秦拓快拍完,就算不能完全生效,但有他在身边,至少可以暂时稳定曲思朗现在的状态,再坏一点,能看住曲思朗不要再向下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