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凉亭里火堆依旧燃烧着,小黑狗蜷缩在自己怀里,睡得很甜。
年轻道士与和尚已经不在了,书生依旧坐在昨晚的位置上,他拿着书,借着火光翻阅。少年将小黑狗轻轻放在地上,换上了书生为他准备的儒士长衫。之后书生与少年解释了许多,并没有隐瞒多少,少年没怎么听进去,他看着火堆,脑里想得是亭外枯败的树木和死了不知多少年的杂草。亭内一样的死寂。
并没有什么将其隔开。
少年走出凉亭,从地上无数死去的杂草里捡起一根草叶,草叶的颜色黄得像天边正在升起的太阳。晨风轻轻吹过,那些等待着腐化的杂草与树木枝条仿佛还有着生命力一般左右摇摆。这其中嵌套着一层虚假。
书生收起手上的书籍,用泥土掩埋了火堆,他走到少年身旁。
“我一定要去那个什么书院吗”少年问。他看着眼前这个方才自称名叫陈临安的文弱书生,其实并不期待什么答案。
“不必。”陈临安说,“你若真不愿回书院,等下去了镇上,大可修书一封寄回书院,免得让先生苦等。”
“先生不在的这几年,你被迫走南闯北,吃了许多苦。少年郎应当有忧虑的事情,但不该是你现在担心的这些,接下来,我会陪着你。”
“没有,我只是问一问。”少年说,“我也很久没见老书虫了。”
少年攥着草叶,觉得去不去那个什么书院都无所谓,只要这个说是自己大师兄的陈临安能让自己和包子吃饱,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书生看着少年,微微叹息一声:“你想没想过,我可能骗了你。”
“我没有什么值得你骗的。”少年回答的不假思索,“那三个老头也不算不告而别,大致说了会有今天这种情况,我也算有所预备。”
凉亭里小黑狗晃悠着站起身,有气无力地呜呜了两声,然后走到少年身边,用身子依偎着他的脚踝。
少年扔掉手中的草叶,将小黑狗抱了起来。
书生俯下身捡起少年扔掉的草叶,用手指摩挲着。
书生的这个动作弄得少年很烦躁。
“它死了,它们早就死了。”少年说。
他感觉自己什么都知道,但其实他什么也不知道,少年不再去看书生。
“春雨春风。”书生对少年说,“它们只差了一场春风春雨。”
“你在说什么”
“它们的确是死了,但只需一场春风春雨,它们就能活。”
少年闭上眼,他算是听懂了陈临安的话。
“你想说你是我的春风”少年咧了咧嘴,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他心里一定是在冷笑。
他之前只是有些烦书生的自以为是,可现在他觉得这个书生不仅自大,而且是个傻子。
陈临安没有回答,问了个问题:“我想知道那些年里,先生他们教了你什么”
“老书虫教我天地有规矩道理,老光头告诉我人人心中有慈悲,老酒鬼说人生在世,不能让自己不舒服。”
“几年前我和包子逃荒到了一个小镇,里面镇民把我们抓了起来,关在小镇一处广场的笼子里,里边不只我,还有一个没了腿的男人。男人说他们一家三口同样是逃荒到这里,镇民抓了他们后,因为孩子女人皮肉柔嫩,先给吃了,他才活到现在。男人给我指了指笼子外面架在火上的大铁缸,说他的双腿就在里面。之后镇民拿着刀朝着我过来的时候,包子救了我,它又一次变大,把所有镇民都吃了。回头我看向那个男人,他求我放了他,我照做了。没了腿的他爬到那个太铁缸前,把他那已经煮烂的双腿捞出来,自己吃了,然后再烧了锅水,用手抓着烧红的缸口翻了进去。我很想帮他,但我没法子帮他,就只能看着。之后我没来由地绕了小镇一圈,这样的广场那个小镇不止一个,不然荒乱之年,那小镇也无法人人安乐。我不敢说老书虫和老光头说得不对,但我没发现里面有什么规矩道理,也没见着半点慈悲心肠,但老酒鬼的话似乎行得通。小镇的人过得很舒坦。”
少年依旧没有看书生,他坐下来,将小黑狗放在自己腿上,他扯了一把地上的死草,用力往前一扔。死草四散着飘落在他的身边。
这是不可避免的。
“然后呢”陈临安问。
“走前我把男人从缸里捞了出来,连着镇上所有能见到的骨头一并葬在一处,希望里面会有他的妻儿。”
陈临安微笑着用手指点在少年胸口上,说:“慈悲在这里。”
书生再点了一下小黑狗的额头:“道理则在它。”
“孺子可教。”
少年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小黑狗,发现包子也仰着头在看他。
“规矩呢,确实是没了。所以才需要我们。”书生叹息着说。
少年看向了书生。
“你以草喻人也喻己,说了八字,不可救药与心如死灰,前面四字就如我所说,只需春风一场,便可枯木逢春,死草重生。”书生晃了晃手中草叶,少年看着草叶从枯黄渐渐青绿。
这般景象,像是一双铁手捏住了少年的心脏。
“曾有先贤提出人性本恶,既然人人皆是恶人,善者从何而来此处死草一片,这凉亭几丈外,便是你还没看见的芳草萋萋。不过差了一场春风,如人差了一场教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