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里凡是接触皇长子脉案的人,除了简遵友,皆是徐太后安排进去的“自己人”,因为只有这样,她和徐贵妃才能安心。
设这样一个局,实乃一箭双雕之计。
一方面可以试探出简遵友背后是否有人,另一方面,也是挑拨刘炘和刘煜的关系。
他们这位体弱多病的皇帝跟先帝一样,生性多疑,太后这一步棋走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以刘炘的性格,未必不会怀疑煜亲王。
皇帝和摄政王越不合,对于某些人来说,可是越令人高兴的事情。
可惜,他们对皇帝,对摄政王,都没有真正的了解。
刘煜和自己这位兄长你来我往二十多年,光是看刘炘那虚伪至极的表情,就知道他绝对在里面掺和了一脚最起码也做了一回顺水推舟的看客。
相比于徐太后借刀杀人的原因,翼州皇帝“袖手旁观”的原因可就简单直白得多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看煜亲王笑话的机会,更何况还是这么大的一个笑话。
意识到刘炘这次是在拿自己的亲生儿子作祟,只为了让他当众出一回丑,煜亲王觉得他这位皇兄果然是这个世上最讨人厌的家伙,之一
就这样,简遵友被夹在三家之间,可以说悲催到了极点,他随时都有可能因为多方角逐而被碾成碎片,还无人可以倚仗依靠。
其实刘煜要他给自己诊病,并非如外人想的那样,是要拿他出气这位擅长小方脉的太医,刘煜留着是有大用处的。
正因为如此,刘煜才会允许简遵友把家眷送出天京,他需要此人心无旁骛,而且甘愿为他保守秘密。
其实用他的家人做人质,不失为一个保险的办法但经过几次相处,刘煜觉得与其让他敬畏,不如让他感激。对待简遵友这样的君子,就要用阳谋。
刘煜的病症,他自己最清楚,哪里是这么容易就治好的。
先让简太医陷入绝境,再施之以恩惠,接下来大家才好坐下来谈条件,让简遵友为自己所用。
三月之期过去大半,原本以为简老束手无策,应当已经感觉到绝望,谁知道对方距上一次颓然离开还不到三天就传信来说,找到了一个有效的方法,还要带自己的孙子同入王府,协助他做事。
对于简太医的这个宝贝孙子,刘煜起初没有关注,但看了属下收集来的情报,知道他六岁以前在邻里之中被称为“白瓷娃娃”后,又生出了几分兴趣。
这个称呼听上去好像是称赞yòu时的简晓年长得粉雕玉琢,极为漂亮,但其实并非一个好词。
因为这个孩子在六岁以前,其实是个傻子。
不会说话,整个人痴痴呆呆的,对外界的刺激没有任何反应,哪怕失去了父母也不懂悲伤,就像一个烧制出来的白瓷娃娃,没有注入灵魂,徒有漂亮可爱的外表,何其悲哀。
冀州有些老人称这种浑浑噩噩的病症叫做“失魂症”,传言妖魔喜欢吃孩子的魂魄,那些被吃了魂魄的人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再无知觉,也不会说话。
不过有皇族镇守边境,冀州境内根本看不到妖魔,是以简家的长孙为何会得“失魂症”,众说纷纭。
再加上简晓年出生后,他的父母没两年就相继因病去世,于是就有人暗中传说简晓年命中带煞,不仅自己是个痴傻的,还克死了父母,以后说不准还要克了谁。
大部分人对这种事情,都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要不是简太医医术高超又德高望重,帮助过不少人,有些人甚至希望简家把简晓年送走,免得连邻里也祸害了。
简家人一心维护简晓年,但闲言闲语还是传到了简晓年叔父的岳家,虽然对方并没有多说什么,但常有人在其间碎嘴,让人防不胜防。
为避免两家因此生隙,简遵友做主分了家,让简行远带着妻儿另住,他则亲自抚养长孙,从未想过放弃。
就在周围的人一边担心简老太爷的安危,一边以为简家的“白瓷娃娃”就得这样过一辈子,长到六岁的简晓年却好像突然开窍了一般,不仅可以开口说话,而且变得伶俐聪慧起来,令人惊叹不已。
有不少人都当这是擅长小方脉的简太医妙手回春,救治了自己的亲孙子,所以对其医术更是信服。
如今简晓年才十六岁,在简太医的悉心教导下已具备了些真本事,据说几年都在京中医馆联名义诊的时候代替不能出面的简太医坐诊。
不少受过他恩惠的人都道,假以时日,简小大夫必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早些年那些克父克母的话也没什么人再提了。
刘煜看着眼前的少年,目光划过他白皙如脂玉一般的后颈和双手,心道还真是个白瓷娃娃
这时,他突然闻到一股极淡的、陌生但又好像在哪里闻过的味道,心神微动。
要用新法子给煜亲王治病,自然要禀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段往事有迹可循,并无造假,简晓年又只称自己是得洪悬大师指点,受到启发创此新法,并不算欺骗于人。
更何况洪悬大师曾于两年前给简晓年去信,信中言明他已游历至荆国南部,接下来还要继续往梁州进发,之后极有可能继续西行,所以短时间内不会返回冀州没有对证,自然无可反驳。
煜亲王听完简太医的话,眼神变得愈加幽深起来,他一向不苟言笑,此刻面无表情,不辨喜怒。
六年前,乘音寺,洪悬大师原来这股莫名熟悉的感觉,并不是他的错觉。
煜亲王久久不语,旁人也不敢说话,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压抑起来。
过了一会儿,煜亲王的嘴角突然泛起一抹冷冷的笑意。
有意思他今天抓到了一只说谎的小兔子
有时候也继续第一次的话题,聊聊吃食,顺便跟刘煜“普及”一下最基本的食疗养生之法;
又或者简单提两句自己小时候发生的趣事,希望借此能引导刘煜说些自己的经历和感受,他好从中寻找“蛛丝马迹”,探知王爷的内心世界。
虽然大部分时间是简晓年在说,对方在听,偶尔才能得到一点状似冷淡的回应,但这就足够让简晓年欣喜不已,跟打了jī血似的,愈加积极。
转眼到了初七的晚上,简晓年和往常一样登上湖心船,先是拿新养好的扩香石替换了刘煜那只熏香铜球里的旧物,然后就准备好要用的东西,开始为刘煜做芳香治疗。
刘煜沉默不语地看着这几天都眉眼弯弯的简大夫,等他自己开口“套话”。
果然,简大夫也瞥了一眼刘煜,发现他是睁着眼睛的,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眼神闪避,而是给了煜亲王一个浅浅微笑,笑得某人心有微澜。
刘煜见过太多笑容,有夹杂算计、不怀好意的笑,有殷勤狗腿、阿谀奉承的笑
但他见过更多的,是低垂的头颅和弯曲的脊背。
就连蒋智在他面前,也总带着一份小心翼翼,仿佛时刻在猜测他的喜怒,不敢在刘煜面前放肆。
眼前的人,却不是这样笑的。
哪怕对方只是让自己的嘴角微微翘起,也带着让人忍不住跟着一起默默喜悦的力量,单纯而美好,灿烂如夏花。
刘煜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慢慢转移到了他的手上,只见那双纤细白皙的手顺着自己的手掌、手腕、手臂而上,看上去瘦弱但带着意想不到的力量。
有时候刘煜会想,这家伙哪里来的劲儿
就在刘煜心生疑惑的时候,简晓年也在暗中“佩服”煜亲王。
他随祖父研习中医多年,找xué位已经到了闭着眼睛都能摸到的境界,再加上专门训练过手劲儿,按压xué位的时候“冲击力”十足。
所谓通则不痛,通则不痛,人身体的不适,有时候会化作郁结藏于经脉之中,稍微施力就会让人产生疼痛感。
哪怕是像晓令这样的活力少年,也常常被简晓年捏得鬼哭狼嚎,不知道的还以为简晓年这个堂兄在欺负堂弟。
但就简晓年记忆中的这段时间,他给刘煜做过许多次治疗,却从来没有见过煜亲王露出哪怕一点龇牙咧嘴的表情。
他始终沉默不语地斜躺在那里,好像简晓年触碰的不是他的身体。
要么是煜亲王身体太好,经脉非常“通畅”,所以不会痛;亦或者他性格刚qiáng,不愿势弱于人前,所以完美地控制了自己的面部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