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也,姓刘氏。母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
电晦冥,父太公往视,则见交龙于上。已而有娠,遂产高祖。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宽仁爱人,意豁如也。
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及壮,试吏,为泗上亭长,延中吏无所不狎侮。
好酒及色。常从王媪、武负贳酒,时饮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怪。高祖每
酤留饮,酒雠数倍。及见怪,岁竟,此两家常折券弃责。
高祖常徭咸阳,纵观秦皇帝,喟然大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矣!”
单父人吕公善沛令,辟仇,从之客,因家焉。沛中豪杰吏闻令有重客,皆往
贺。萧何为主吏,主进,令诸大夫曰:“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高祖为亭长,
素易诸吏,乃给为谒曰“贺钱万”,实不持一钱。谒入,吕公大惊,起,迎之门。
吕公者,好相人,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引入坐上坐。萧何曰:“刘季固多大
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诸客,遂坐上坐,无所诎。酒阑,吕公因目固留高祖。
竟酒,后。吕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
愿为箕帚妾。”酒罢,吕媪怒吕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与贵人。沛令善公,
求之不与,何自妄许与刘季”吕公曰:“此非儿女子所知。”卒与高祖。吕公
女即吕后也,生孝惠帝、鲁元公主。
高祖尝告归之田。吕后与两子居田中,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餔之。老
父相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也。”令相两子,见孝惠帝,曰:“夫人所以贵者,
乃此男也。”相鲁元公主,亦皆贵。老父已去,高祖适从旁舍来,吕后具言:
“客有过,相我子母皆大贵。”高祖问,曰:“未远。”乃追及,问老父。老父
曰:“乡者夫人儿子皆以君,君相贵不可言。”高祖乃谢曰:“诚如父言,不敢
忘德。”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
高祖为亭长,乃以竹皮为冠,令求盗之薛治,时时冠之,及贵常冠,所谓
“刘氏冠”也。
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骊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亭,止
饮,夜皆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
人。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
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斩蛇。蛇分为两,道开。行数里,
醉困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妪何哭,妪曰:“人杀吾子。”人
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者赤帝子斩
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苦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告高祖,
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
秦始皇帝尝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东游以<肙犬>当之。高祖隐于芒、砀
山泽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吕后,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
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又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
秦二世元年秋七月,陈涉起蕲。至陈,自立为楚王,遣武臣、张耳、陈馀略
赵地。八月,武臣自立为赵王。郡县多杀长吏以应涉。九月,沛令欲以沛应之。
掾、主吏萧何、曹参曰:“君为秦吏,今欲背之,帅沛子弟,恐不听。愿君召诸
亡在外者,可得数百人,因以劫众,众不敢不听。”乃令樊哙召高祖。高祖之众
已数百人矣。
于是樊哙从高祖来。沛令后悔,恐其有变,乃闭城城守,欲诛萧、曹。萧、
曹恐,逾城保高祖。高祖乃书帛射城上,与沛父老曰:“天下同苦秦久矣。今父
老虽为沛令守,诸侯并起,今屠沛。沛令共诛令,择可立立之,以应诸侯,即室
家完。不然,父子俱屠,无为也。”父老乃帅子弟共杀沛令,开城门迎高祖,欲
以为沛令。高祖曰:“天下方扰,诸侯并起,今置将不善,一败涂地。吾非敢自
爱,恐能薄,不能完父兄子弟。此大事,愿更择可者。”萧、曹皆文吏,自爱,
恐事不就,后秦种族其家,尽让高祖。诸父老皆曰:“平生所闻刘季奇怪,当贵,
且卜筮之,莫如刘季最吉。”高祖数让,众莫肯为,高祖乃立为沛公。祠黄帝,
祭蚩尤于沛廷,而衅鼓。旗帜皆赤,由所杀蛇白帝子,杀者赤帝子故也。于是少
年豪吏如萧、曹、樊哙等皆为收沛子弟,得三千人。
是月,项梁与兄子羽起吴。田儋与从弟荣、横起齐,自立为齐王。韩广自立
为燕王。魏咎自立为魏王。陈涉之将周章西入关,至戏,秦将章邯距破之。
秦二年十月,沛公攻胡陵、方与,还守丰。秦泗川监平将兵围丰。二日,出
与战,破之。令雍齿守丰。十一月,沛公引兵之薛。秦泗川守壮兵败于薛,走至
戚,沛公左司马得杀之。沛公还军亢父,至方与。赵王武臣为其将所杀。十二月,
楚王陈涉为其御所杀。魏人周市略地丰、沛,使人谓雍齿曰:“丰,故梁徙也。
今魏地已定者数十城,齿今下魏,魏以齿为侯守丰;不下,且屠丰。”雍齿雅不
欲属沛公,及魏招之,即反为魏守丰。沛公攻丰,不能取。沛公还之沛,怨雍齿
与丰子弟畔之。
正月,张耳等立赵后赵歇为赵王。东阳甯君、秦嘉立景驹为楚王,在留。沛
公往从之,道得张良,遂与俱见景驹,请兵以攻丰。时章邯从陈,别将司马<尸二>
将兵北定楚地,屠相,至砀。东阳甯君、沛公引兵西,与战萧西,不利,还收兵
聚留。
二月,攻砀,三日拔之。收砀兵,得六千人,与故合九千人。三月,攻下邑,
拔之。还击丰,不下。四月,项梁击杀景驹、秦嘉,止薛,沛公往见之。项梁益
沛公卒五千人,五大夫将十人。沛公还,引兵攻丰,拔之。雍齿奔魏。五月,项
羽拔襄城还。项梁尽召别将。
六月,沛公如薛,与项梁共立楚怀王孙心为楚怀王。章邯破杀魏王咎、齐王
田儋于临济。七月,大霖雨。沛公攻亢父。章邯围田荣于东阿。沛公与项梁共救
田荣,大破章邯东阿。田荣归,沛公、项羽追北,至城阳,攻屠其城。军濮阳东,
复与章邯战,又破之。
章邯复振,守濮阳,环水。沛公、项羽去攻定陶。八月,田荣立田儋子市为
齐王。定陶未下,沛公与项羽西略地至雍丘,与秦军战,大败之,斩三川守李由。
还攻外黄,外黄未下。
项梁再破秦军,有骄色。宋义谏,不听。秦益章邯兵。九月,章邯夜衔枚击
项梁定陶,大破之,杀项梁。时连雨自七月至九月。沛公、项羽方攻陈留,闻梁
死,士卒恐,乃与将军吕臣引兵而东,徙怀王自盱台都彭城。吕臣军彭城东,项
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魏咎弟豹自立为魏王。后九月,怀王并吕臣、项羽军自
将之。以沛公为砀郡长,封武安侯,将砀郡兵。以羽为鲁公,封长安侯。吕臣为
司徒,其父吕青为令尹。
章邯已破项梁,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北击赵王歇,大破之。歇保巨鹿
城,秦将王离围之。赵数请救,怀王乃以宋义为上将,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
北救赵。
初,怀王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当是时,秦兵强,常乘胜逐北,诸
将莫利先入关。独羽怨秦破项梁,奋势,愿与沛公西入关。怀王诸老将皆曰:
“项羽为人慓悍祸贼,尝攻襄城,襄城无噍类,所过无不残灭。且楚数进取,前
陈王、项梁皆败,不如更遣长者扶义而西,告谕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
诚得长者往,毋侵暴,宜可下。项羽不可遣,独沛公秦宽大长者。”卒不许羽,
而遣沛公西收陈王、项梁散卒。乃道砀至城阳与杠里,攻秦军壁,破其二军。
秦三年十月,齐将田都畔田荣,将兵助项羽救赵。沛公攻破东郡尉于成武。
十一月,项羽杀宋义,并其兵渡河,自立为上将军,诸将黥布等皆属。
十二月,沛公引兵至栗,遇刚武侯,夺其军四千余人,并之,与魏将皇欣、
武满军合攻秦军,破之。故齐王建孙田安下济北,从项羽救赵。羽大破秦军巨鹿
下,虏王离,走章邯。
二月,沛公从砀北攻昌邑,遇彭越。越助攻昌邑,未下。沛公西过高阳,郦
食其为里监门,曰:“诸将过此者多,吾视沛公大度。”乃求见沛公。沛公方踞
床,使两女子洗。郦生不拜,长揖曰:“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
于是沛公起,摄衣谢之,延上坐。食其说沛公袭陈留。沛公以为广野君,以其弟
商为将,将陈留兵。
三月,攻开封,未拔。西与秦将杨熊会战白马,又战曲遇东,大破之。杨熊
走之荥阳,二世使使斩之以徇。四月,南攻颍川,屠之。因张良遂略韩地。
时赵别将司马卬方欲渡河入关,沛公乃北攻平阴,绝河津。南,战雒阳东,
军不利,从轘辕至阳城,收军中马骑。
六月,与南阳守齮战犨东,破之。略南阳郡,南阳守走,保城守宛。沛公引
兵过宛西。张良谏曰:“沛公虽欲急入关,秦兵尚众,距险。今不下宛,宛从后
击,强秦在前,此危道也。”于是沛公乃夜引军从他道还,偃旗帜,迟明,围宛
城三匝。南阳守欲自刭,其舍人陈恢曰:“死未晚也。”乃逾城见沛公,曰:
“臣闻足下约先入咸阳者王之,今足下留守宛。宛郡县连城数十,其吏民自以为
降必死,故皆坚守乘城。今足下尽日止攻,士死伤者必多;引兵去,宛必随足下。
前则失咸阳之约,后有强宛之患。为足下计,莫若约降,封其守,因使止守,引
其甲卒与之西。诸城未下者,闻声争开门而待足下,足下通行无所累。”沛公曰:
“善。”七月,南阳守齮降,封为殷侯,封陈恢千户。引兵西,无不下者。至丹
水,高武侯鳃、襄侯王陵降。还攻胡阳,遇番君别将梅鋗,与偕攻析、郦,皆
降。所过毋得卤掠,秦民喜。遣魏人甯昌使秦。是月,章邯举军降项羽,羽以为
雍王。瑕丘申阳下河南。
八月,沛公攻武关,入秦。秦相赵高恐,乃杀二世,使人来,欲约分王关中,
沛公不许。九月,赵高立二世兄子子婴为秦王。子婴诛灭赵高,遣将将兵距峣关。
沛公欲击之,张良曰:“秦兵尚强,未可轻。愿先遣人益张旗帜于山上为疑兵,
使郦食其、陆贾往说秦将,啗以利。”秦将果欲连和,沛公欲许之。张良曰:
“此独其将欲叛,恐其士卒不从,不如因其怠懈击之。”沛公引兵绕峣关,逾蕢
山,击秦军,大破之蓝田南。遂至蓝田,又战其北,秦兵大败。
元年冬十月,五星聚于东井。沛公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
封皇帝玺、符、节、降枳道旁。诸将或言诛秦王,沛公曰:“始怀王遣我,固以
能宽容,且人已服降,杀之不祥。”乃以属吏。遂西入咸阳。欲止宫休舍,樊哙、
张良谏,乃封秦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萧何尽收秦丞相府图籍文书。十一月,
召诸县豪桀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耦语者弃市。吾与诸侯约,先
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
除去秦法。吏民皆按堵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兄除害,非有所侵暴,毋恐!且
吾所以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要束耳。”乃使人与秦吏行至县、乡、邑告谕之。
秦民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享军士。沛公让不受,曰:“仓粟多,不欲费民。”
民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或说沛公曰:“秦富十倍天下,地形强。今闻章邯降项羽,羽号曰雍王,王
关中。即来,沛公恐不得有此。可急使守函谷关,毋内诸侯军,稍征关中兵以自
益,距之。”沛公然其计,从之。十二月,项羽果帅诸侯兵欲西入关,关门闭。
闻沛公已定关中,羽大怒,使黥布等攻破函谷关,遂至戏下。沛公左司马曹毋伤
闻羽怒,欲攻沛公,使人言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令子婴相,珍宝尽有之。”
欲以求封。亚父范增说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财好色。今闻其入关,珍物无
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小。吾使人望其气,皆为龙,成五色,此天子气。
急击之,勿失。”于是飨士,旦日合战。是时,羽兵四十万,号百万。沛公兵十
万,号二十万,力不敌。会羽季父左尹项伯素善张良,夜驰见张良,具告其实,
欲与俱去,毋特俱死。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不可不告,亡去不义。”乃与
项伯俱见沛公。沛公与伯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无所敢取,籍吏民,封
府库,待将军。所以守关者,备他盗也。日夜望将军到,岂敢反邪!愿伯明言不
敢背德。”项伯许诺,即夜复去,戒沛公曰:“旦日不可不早自来谢。”项伯还,
具以沛公言告羽,因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兵,公巨能入乎且人有大功,击之
不祥,不如因善之。”羽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见羽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攻秦,将军战河北,臣
战河南,不自意先入关,能破秦,与将军复相见。今者有小人言,令将军与臣有
隙。”羽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毋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羽因留沛公饮。
范增数目羽击沛公,羽不应。范增起,出谓项庄曰:“君王为人不忍,汝入以剑
舞,因击沛公,杀之。不者,汝属且为所虏。”庄入为寿。寿毕,曰:“军中无
以为乐,请以剑舞。”因拔剑舞。项伯亦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樊哙闻事急,
直入,怒甚。羽壮之,赐以酒。哙因谯让羽。有顷,沛公起如厕,招樊哙出,置
车官属,独骑,樊哙、靳强、滕公、纪成步,从间道走军,使张良留谢羽。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