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复兴
一
十五岁那年,我干了一件挺恶心的傻事。
如果知道这件事以后会有那么严重后果,我是决不会干的。可当时,一个十五
岁的孩子怎么能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大院里的街坊说得对:早知尿炕,不
就睡筛子了吗
那时,我正在积极争取入团,使出吃奶的劲,却怎么都被关在门外。眼瞅着伙
伴们一个个猴爬竿一样,噌噌爬了上去戴上了团徽,我还在竿底下溜达。我反复琢
磨着他们入团的诀窍。没有诀窍,为什么他们入上了,偏偏把我搁外面了我发现
他们不是干些在大街上捡钱包交公呀,就是送迷路的老人回家呀之类报上常说的那
些好事。我不知这些好事怎么都让他们逮着了,反正我瞪大了眼珠子满大街寻摸,
也没有见着一个钱包,而那些老头老太太个个活得比我还筋斗,老马识途回家眼神
儿和记忆力利索得很。
于是,我整天胡思乱想,特别希望能干出一桩惊天动地的事情来,让大家为之
一惊,感叹一番英雄就在身边而且常被埋没,团支部立刻向我敞开了大门。
就是这要命的虚荣念头害了我。
十五岁的男孩,就是这样自以为是,想入非非,荒唐透顶。
有什么办法,谁让那一年我十五岁,而不是五十岁呢
二
那时,我住在北京的一座大院里。
我们院很大,里外三层套院,每个院都有围墙相拥,自成一统,分别开着月亮
门、葫芦门、扇子门三座门,门上都各有一块石匾,上面行书、隶书、楷书三种字
体雕刻着,“得月”、“观莲”、“洗心”的字样,说透着附庸风雅当然可以,因
为院内实在无山无水无莲可得可观可说,那石雕上的字写得也是“二把刀”,见不
得什么书法功夫。但我们院确实不同于一般大杂院,起码可以说建这座院的人,住
在这座院的第一代人,确实不是一般等闲之辈,而是心气甚高,颇想阳春白雪一番。
以至岁月更迁,轮到我们这一代了,院里住的也个个是人物。
住在我们前院月亮门里唤之曰“得月”小院,其中张家和卢家,是隔壁的邻居。
旧式大院一排三大开间的房子,墙一般是用秫秸外糊一层白灰,或者用木板相隔,
墙至房顶间要留有一扇窗,窗要镶玻璃,或糊高粱纸。这墙现在看来既不隔音又难
隔人,如今盖房绝没有这种盖法了。但最初人家是只住一户,自家人住着透个亮、
唤个人呀,是很方便的。如今张卢两家住着当初人家一排三间正房,张家仅仅寡妇
一个人,住靠东头一间;卢家母女两人,住另外两间。平常鸡犬不宁也难得往来,
倒也相安无事,坏就坏在秫秸墙和墙上那扇高粱纸糊的窗户上。
我呢也跟着倒霉在这墙和窗上了。
三
那天清早,我背着书包正要上学,张家那个叫张玲的半老徐娘,跟在我屁股后
面出了大院。她那时大约四十多岁,不到五十,这只是我的估计,现在是无从查考
了。但可以说得准确的是,她人长得白净,慈眉善目,就是个矮了点儿,腰身也胖
了点儿。快五十了,还要什么腰身呢她另一个可以说得清楚的是,院里院外的事
爱操个心。喜爱她的人说她是热心肠,讨厌她的人说她净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不管
旁人怎么说,她依然爱张罗个事,不管好事、坏事、大事、小事,都常听她扯旗放
炮一通喊。为这,她成了街道的积极份子。
起初,我以为她是去上公共厕所,或者是买早点什么的,或者是到街道办事处
办事,没在意。跟了我老半天,在路旁一棵老槐树底下,她叫住了我,说我是大院
里的好孩子,她最信得过我,看得出我正积极争取入团!反正是一通给我上眼药。
我真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我正积极争取入团其实,这很简单,我爸或我妈闲扯聊
天时多嘴一说就行了。那时,我太傻,真不清楚大人的花花肠子。
我冲着张玲点头,坦白承认争取入团这事准确无误,她立刻抓住我的胳膊,就
像上级首长交给我一支枪要完成什么艰巨任务似的,严肃对我说:“大婶我告诉你
这么件事,你敢不敢以一个团员的标准要求自己去干”
我问:“什么事”
我知道,我只要这么一问,就算是彻底落入了张玲的圈套,如果那时我能认清
她有些像狼外婆,小羊乖乖,别把门开开,听完这番话立刻转身上学去,什么事也
就不会发生了。可是,当时,我确实没看出她是狼外婆,而且也确实是以团员的标
准在要求自己。听她讲得挺严肃的,我的表现也很有些万难不屈,敢于赴汤蹈火的
劲头。
于是,张玲打开水闸的闸门,我便像水立刻泻下去,很一本正经、很投入、也
很迅速地将自己一同淹没了进去。
四
现在想想,可真是荒唐可笑。
张家的隔壁卢家没有男人,或者说自从我搬进大院,就没看见她家有男人,只
是母女俩过日子。她女儿缨子是我的同班同学,腿很长,这一点像她妈。缨子是我
们学校田径队的,每天放学赶公共汽车,是她能量充分显示的最佳时机。那仙鹤般
的长腿一甩,常常能赶上眼瞅着要开走的汽车,而我偏偏要被甩在车下吃汽车轮扬
起的尘上。她则趴在玻璃上望着我不住地笑,那笑分明带有嘲笑的味道。
缨子和我一样,也在争取入团,和我一样始终也没有戏唱。缨子在区里和市里
的中学生运动会上为我们学校拿过好几块金牌,没有用,一点也没帮上缨子的忙。
那些为她第一个跑到终点鼓掌的手,到推选入团候选人名单时没有在她的名字面前
把手再举起来。原因很简单,我们大家都清楚,缨子妈解放前当过舞女。
那时,从电影里看到的舞女都是身穿旗袍、开叉开到大腿,嘴唇涂得红红的像
吃了血,穿梭在灯红酒绿和国民党特务、资本家少爷之间。反正,不是什么光彩角
色,想起来,不由自主就替缨子难受。摊上这么一个妈,缨子真够倒霉的了。虽说
这世上什么都可以挑,唯独爹妈没法挑,总还是希望缨子要是摊上个好妈就好了。
缨子除了摊上她妈那样的一双长腿,尽跟着她妈一起倒霉受罪,缨子的命够惨的。
大院里已经没人清楚缨子妈是怎么下海当舞女的了,我们听大人们讲的都是她
后来怎么不当舞女的事。那是因为有一天在舞厅她遇见了缨子的爸。当时,缨子的
爸是个飞行员,当然,是给国民党开飞机的,据说是开一种什么最新型的战斗机。
据说,缨子的爸长得很帅,个儿高,鼻梁高,大眼睛特别有神,一下子就迷上了缨
子妈。后来,我见到缨子的爸,并知道他叫王强,和铁道游击队里一个游击队员的
名字相同,除了有些好奇之外,我没有觉得他长得多英俊潇洒。传说常胡说,大院
里许多人嘴巴不牢靠,能把一根稻草说成金条。个儿高不假,鼻梁却不高,眼睛尤
其没神,细长细长的,像在肉皮上用刀划了一道缝,与传说中差了简直十万八千里。
我无法弄清缨子的爸和妈是怎么弄到一块儿的。缨子自己也无法说清楚。不过,
有一点儿可以肯定,年轻时缨子妈长得确实漂亮,这从她镜框里放着的一张照片可
以看出。我找缨子玩去她家时见过,没烫发,没穿旗袍,也没涂着吃血似的口红,
可确实像电影明星一样漂亮。那时,望着这张照片,想着和电影里的舞女差别太大,
我对自己这样解释:可能是她没当舞女时照的。好像没当舞女和当舞女是两个人似
的。
缨子妈得意忘形的时候,曾经对我们一帮小孩吹嘘过,她是整个舞厅里的一枝
花。每逢这时,缨子都要打击一下她的积极性,狠狠叫一声:“妈!”制止住她的
抒情。缨子根本不管那时是她妈自我感觉和情绪最好的时候,回忆,有时是一帖止
疼剂,是一针吗啡,是一杯清凉饮料。尽管缨子妈的兴头被缨子这一嗓子吼缩了回
去,一脸红云顿时拧成了眉头的皱纹。我们仍想象得出她那妩媚的眼神,踩踩碎步,
让男人们心旷神怡的样子。不用说,和她跳舞,要价也高,她是舞厅里的一棵摇钱
树。我们这些孩子的想象甭管多么具体丰富,一个也没逃开当时电影里演的模式。
我们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舞女。
大院里的大人们见过,他们对缨子妈的底细摸得很清楚,众口一词说缨子妈和
缨子爸是一见钟情!
天知道是不是一见钟情!什么是一见钟情大院里的人谁也没有真正体验过,
说得却跟亲身经历过一样。说是一天清早,我不知道为什么非得是清早,而不能是
半夜当缨子妈睁开眼睛,用胳膊想再搂一下躺在身边的王强,做一个娇媚的姿势
时,发现床上已经没了人。
王强在外面把一切东西收拾好,就等她一觉醒来。
“我要娶你!”
王强走进屋里,这样一本正经地对她说。
“什么”她乐了,格格的,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王强又重复了一遍。
“妻子你的妻子不!不!……”她越发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正笑半截,“啪啪!”王强给了她左右开弓两记耳光。她捂着脸,不笑,也不
哭,愣住了。这是有生以来第二个人打自己。人们从来给予她的不是鄙视、嫉妒,
就是爱抚。前者,是女人;后者,是男人。在男人面前,她自从进了舞厅,从来是
得宠的。他们对待她像波斯猫,像玉石雕,像景德镇的细瓷器……他们动过手,但
从不是打耳光,而是要得到他们男人最想得到的东西。可是,今天,她却挨揍了。
第二个人,除了父亲,就是他。父亲打她,是不愿意她当舞女。
忽然,她扑倒在王强怀里。她感到,王强紧紧地拥抱了她。在这一刻,她才真
正明白,男人们真正的爱,有时候也表现在打上。
她哭了。王强就这样抱着她,任凭她动情地哭着。
哭够了,王强替她擦净眼泪,又对她重复一遍:“你听明白了吗我要娶你当
妻子!”
她点点头,像小妹妹在听大哥哥的训导。过了好半天,她才对王强说:“你要
答应我,你得离开jūn_duì。披着你那一身老虎皮,我害怕……”
“我答应你。不过,你也答应我,离开舞厅……”
他们结婚了。缨子妈不清楚,就在这时候,王强在他表兄介绍下,参加了国民
党特务组织,弃武从商了。她有了一个舒适的家。第二年,缨子降临到了人间。
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基本准确添油加醋是肯定有的,但是否有过这样音色
极亮的一巴掌呢好多大人馋腥又怕腥,沾不着腥便乱编人家。不过,有一点可以
肯定,那是后来我亲耳听缨子她爸和她妈都讲过的,他们的确是在舞厅里认识的。
因此,那天张玲在大街上那棵大槐树下对我说:“你知道缨子她妈卢明芳解放
前是舞女吧”这对我已不是新闻。
但她接着说:“这样的人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离开男人就活不了。现在,我发
现她常和咱院的老葛乱搞男女关系!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道德败坏呀。”
这我倒从来没听说过。那时,一说男女关系,甭管什么关系,一律是流氓的代
名词。老葛住在我们大院后的“洗心院”,是一家药店掌柜的少爷,爱吃爱玩,穷
讲究。不会干活儿,就会花钱,把老爷子去世后留下的家底吃个精光,整个一个吊
儿郎当的浪荡公子,三十好几的大男人,就是讨不上个老婆,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舍
身跟他一块儿倒霉。人们一提起他,就像新鞋踩在臭狗屎上一样。缨子妈和这样乱
搞男女关系,实在难以想象。
“我一直看你是咱大院里最好的孩子,最近又听说你在积极争取入团,我想你
应该帮助政府制止这种腐化堕落的事!现在,阶级斗争还是很复杂激烈的,你应该
挺身而出……”
反正,经过她这么一搧呼,我脑子里阶级斗争这根弦一下子绷得紧紧的,血直
往上窜,好像好不容易逮着个立功的机会,一副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样子,立刻点头
答应了她,兵从将令草听风,接受了这位“小脚侦缉队”的任务。
这任务就是领一帮小孩配合她捉奸。
五
现在,我想起来这事,就后悔。我不能说自己年幼无知受人利用之类,来为自
己开脱。当时,我是很想干这事的,就像志愿军战士攻打上甘岭一样,充满英雄豪
气的。现在说起来,人们只能用两个字说我:傻冒儿!
如果真是傻冒儿倒也好了。我却自以为不是傻冒儿,浑身上下有着十足的机灵
气儿呢!
捉奸是一天的下午。不过,我们事先研究各种方案,商量各种对策,可是好几
天前就开始紧锣密鼓准备了。一帮半大孩子干这样一桩大人的事,自然显得很有些
力不从心,而我们又格外自以为是要干一场什么了不起的福尔摩斯大案,尽管嘴把
得很严,脸上却写明了一切,逃不出家长们老奸巨猾的眼睛。离捉奸的前一天晚上,
我爸撂下饭碗,抹抹嘴后,似乎不经意地冲我说句:“缨子她妈也是不容易!”
这话引起我高度的警惕,立刻反唇相讥:“怎么不容易”
“她一个人拉扯着缨子长大,这么多年又一直没个工作,什么收入也没有,你
说容易吗”
“照您这么说,她该受人同情甚至受人尊敬啰”
我爸爸一看我摆出了搭弓开箭的辩论和批判架式,一个回合也不想和我交战,
先退缩下去,只是嘴里一个劲唠叨:“反正是不容易!”
我得理不饶人,还没去捉奸,先捉着我爸假设敌人一般来场演习。那时的孩子
大多和我一样以和大人争辩甚至批判大人为荣为乐,就像现在的孩子手里拿着电子
游戏机,成天和它较劲以求得乐趣一样。那时我们手中的电子游戏机就是无形的批
判的武器。
我一个劲逼问我爸:“您这立场可有问题了,您怎么老站在缨子妈立场上说话
倒是说说她整个一条寄生虫怎么个不容易法儿”
我爸被我逼问急了,红着脸问我:“你知道缨子她妈卖血吗”
卖血!当时,在我看来血也是资产阶级的血,是舞女的血!她把王强以前给她
的那些首饰珠宝典当完了,她是好吃懒做,又想像以前那样喝点儿威士忌、白兰地,
抽点儿好烟,嚼点儿口香糖,下点儿馆子……这些臭毛病像蛔虫,一直没有从她身
上打下去,而是时常钻出来,咬噬着她的心,逗弄着她的心,馋着她的心罢了。她
卖血又有什么好可怜呢
我当时绝对不知道,卖血的可怜巴巴几个钱根本供不起她去喝什么威士忌,去
下哪家馆子!她和缨子两人要有起码的吃穿花销呀!我那时根本没有注意看一下,
缨子每天中午带的饭盒里都是些什么东西,饭和菜越来越少,豆腐渣和麸子越来越
多。我也根本没有注意每天中午吃饭时她抱着饭盒跑出教室,偷偷一人在外边吃。
她每天下午放学后还要到田径队去练跑步呀!缨子妈过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懂得
花钱,从不懂得过日子还要学会算计,学会节省,学会嚼糠莱,咽苦水,学会牙掉
了要吞进肚里,打肿脸充胖子,有粉涂在脸上……真是难为了她。过惯了苦日子,
再去过好日子,谁都会,过惯了享福的日子,再去过苦日子,真得像被打断了脊梁
骨一样,滋味不好受,要想爬起来,得扒层皮。除了跳舞,她还会干什么呢她才
想起了卖血!一次又一次的卖血,瞒不住缨子,可缨子拉不住她。人血不是水呀,
最后一次卖血,她晕倒在人家医院里了,是缨子去把她搀回来。她再想卖血,医院
都不敢要了,她这条路也断了,才有了以后老葛的一段戏。血都救活不了她,她才
让出了女人的最后一道防线。
当时,我不懂人要活,人为了最起码的生存要求,会干出许多难以想象的事情。
有时候,活着并不容易,是件挺难的事。
事后,缨子和我说起她妈卖血的事,她说她妈每次出去卖血的时候,都要穿上
漂亮的旗袍、高跟鞋,而且还要描眉画鬓,搽上口红,最后还忘不了修饰一下头发。
她妈挺会修饰的,这我想象得出来。这样打扮一番,她挎着玲珑的羊皮小包出去,
好像不是去卖血,而是去赴宴会或舞会。
六
捉奸之前,为要不要缨子也来参加这次行动,我和张玲争执起来。张玲说缨子
是卢明芳的女儿……我说正因为缨子是她的女儿而不是她,才应该叫上缨子,我们
不能茄子葫芦一堆数。她说要是缨子事先把事情捅给她妈怎么办我说要相信人家,
再说也是对缨子的一次考验……大概我说话声挺高,张玲不愿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忙用手捂住我的嘴。她刚刚剥完蒜,一手的大蒜味儿,呛得我鼻子直难受。
“我的活祖宗,你这大嗓门儿怎么着、就依着你,叫上缨子!”
当时,我告诉缨子让她参加我们这次行动的时候,她的脸立刻红得像块猪肝,
然后垂下头哭了。哭得我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参加还是不参加我脑子
首先想的是这,一点儿也没有设身处地替她想。那时,我就是这样只知其一不知其
二。我还有些不耐烦呢,直催她:“你倒是参加不参加”她点了点头。那时候,
能够造家长一次反,是件挺时髦的事。心再怎么也不过是个小漏斗,什么事也得从
漏斗漏进去,滴进当时的时代风云之中。
事后,我曾多次想过,如果这次行动没有缨子参加,对缨子好还是不好呢或
许,她可能会因为没有这样一次机会表现一下自己和妈妈划清界限而不好受了好长
一段时间。那么让她看见自己的亲生母亲正和一个她厌恶的男人干那种事,她就好
受了吗这不等于对她的一种折磨我想过,如果张玲坚持不让缨子参加就好了,
有时好心不见得就能办好事,善恶常能乘坐同一条船,达到一个彼岸。我们当时难
以分得这么清楚。
让缨子一个才十五岁的姑娘,亲眼目睹那一幕,那么尴尬难堪,是我一生常常
内疚的事。这件事,使得缨子以后的命运注定无可逆转。
缨子当时不知道这事对她将会产生多么大的刺激,她当时只为能接受这项任务
而激动,因为这表示着一种信任。她便觉得前面的路还有一点儿希望的亮光。她不
知道接受这项任务等于抱回一个炸药包,引爆之后连她一同要炸毁的。
其实,我并没有真正了解缨子的真实心情。参加这次行动,缨子心里挺复杂,
也挺矛盾,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简单。无论怎么说,面对的是她的亲妈,而且不是
光彩的事。妈妈让她无可奈何地抱上了一只刺猬,再如何扎手,她也不可能扔掉它
呀。
事后,她告诉我,妈妈的事,她隐隐约约早就知道了,她曾心惊肉跳做过好多
次恶梦,一会儿梦见妈妈,一会儿梦见爸爸,一会儿梦见老葛,一会儿又是他们三
个人在一起……梦醒之后,她怎么也睡不着,只好天真地想最好人不知鬼不觉谁也
不知道就好了!可是,怎么可能呢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她家的墙是秫秸糊的,
墙上又有一扇窗!
自从妈妈无法再到医院卖血,妈妈曾发疯似地大骂她爸王强,然后骂自己当初
怎么瞎了眼嫁给了这么一号人!好心的街坊劝妈妈:“想开点儿吧,别糟蹋自己了,
以前的事还说它干嘛还是想点法子过日子吧!”
街坊们劝妈妈参加她们的行列,去街道小厂糊纸盒,是给火柴厂糊那种火柴盒。
妈妈以前连火柴棍都不拿,吸烟都是别人侍候给她点上的呀!这回,居然去糊火柴
盒了。谁知街道小厂的人欺生,连火柴盒都不让她糊,说是糊火柴盒的人够多的了,
用不着肥肉添膘,要干就去拉车给火柴厂送火柴盒去!如果不是好心的街坊劝,如
果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妈妈怎么会干这苦力的活儿
妈妈去了,和老葛撞到一块儿了,因为老葛正拉一辆平板车给火柴厂送火柴盒。
不管怎么说老葛瘦得跟棒一样,总是男人。他帮助了妈妈。蹬车的力气活儿,他干,
他只让妈妈干往上装火柴盒的轻活……
谁想到老天给她也给老葛创造了这么一个天衣无缝的机会!从年龄来看,老葛
比缨子妈小上五六岁,但在老葛眼中,缨子妈风韵犹存,平常日子里就画饼充饥过,
现在落魄的凤凰突然落在自己鸡窝前,更是逗得他馋虫子一条条爬出来,三十多岁
光棍汉的欲火逗上来,便有越烧越旺,扑也扑不灭。这送火柴盒的路成了迅速下滑
的斜坡,他们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便滑到路的尽头,在人们看来那是泥坑,在他
们看来起码暂时是张席梦思软床。烈火干柴,他们用不着太长的过门,一下子就烧
着起来。
老葛开始堂而皇之地在缨子家出现了,甚至吃晚饭的时候,坐上桌,捏起了筷
子。缨子很反感老葛,吃饭时端起饭碗,坐在一旁小板凳上吃。但缨子没有像大人
们一下子便把问题想到了实质。男女之事,对于缨子毕竟还太陌生。她只认为老葛
帮助了妈妈,妈妈以此表示感谢。
有一天,学校下午没课,缨子回家早了,房门却紧锁着,她怎么也推不开。以
前,家里里屋门除晚上睡觉外,白天从不上锁的。如果妈妈外出,一般只是在外面
锁上锁头。她和缨子各有一把钥匙,缨子放学回家好开门。这回,缨子却开不开门
了。缨子使劲敲门。敲得妈妈在里面吼了一嗓子:“报丧来了,使那么大劲敲门”
然后慢腾腾来开门了,缨子走进屋,看见床沿上坐着老葛。从那天起,缨子起了疑
心。可是,她既不敢想,也不敢说。她只会做梦,那种叫又叫不出声的哭又哭不出
泪的恶梦。
七
我们的行动是在一天下午一点多左右。包括我和缨子在内的大院里五个小孩,
那天下午都请了假没有去参加学校组织的电影观赏活动。我已经忘记要看什么电影
了,只记得要不是看电影而是上课,那天下午就不好请假了。
我们一行五人都悄悄地溜回大院,书包都没敢放回家,猫似的先溜进张玲家。
那时刚入夏,天已经很热了,五个小孩加一个张玲呆在一间屋里,不一会儿就憋得
我们个个汗水淋淋。我们却一点儿汗也不敢擦,一点儿声也不敢出,跟邱少云埋伏
在敌人的火力网前一样,生怕打草惊蛇。
过了好半天,我都憋出了泡尿,直想上厕所,也没有一点动静,心里开始埋怨
这个老谋深算的张玲是不是看走了眼就在这时候,听见外面门“吱嘎”一声响,
张玲轻轻地对我们嘘了一声,开始爬上她家那油腻光亮的红木八仙桌。八仙桌上放
着一个小板凳,张玲像只胖企鹅似的又哆哆嗦嗦爬上那个小板凳,她便可以够得着
墙上那扇窗了。窗户是用高粱纸糊的,只见张玲用手指蘸了蘸唾沫,润湿窗户纸,
捅破了一个小洞,眯缝着一只眼睛,朝里面看去。按照事先的约定,只要张玲看清
了缨子妈和老葛已经脱衣服进入情况,我便带着一帮孩子冲出张玲家开始行动。
于是,只见张玲趴在窗上一个劲地看,就是不给我打信号,等得我们几个孩子
都不耐烦了,更何况我还憋着泡尿。那时,我只以为张玲还没有看见什么,我不懂
其实那边屋里早有了情况,张玲正如现在人们欣赏“毛片”那种黄色录相一样看得
正带劲儿呢,一时舍不得向我发布信号。无论什么时候,大人的心思,孩子永远揣
摸不透。现在想想,打着红旗反红旗,这话说得真绝,好多大人们专爱干这种打着
红旗反红旗的事。
我想使劲叫一声张玲,问她情况怎么样了尿实在憋得受不了,话还没出口,
只听咣噹一声响,八仙桌上的小板凳左右一摇,张玲重心不稳,从桌上摔了下来,
双手扒着窗户把高粱纸扒下一大块,窗上裂开了一个大窟窿。张玲像只麻袋一样,
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在地上,八仙桌也跟着歪倒下来,桌角正砸在她的额头上,鲜血
立刻渗了出来。
这情景可真把我吓坏了,尿也憋了回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张玲倒一副临危
不惧的样子,捂着流血的额头对我说:
“快去!快!”
我才恍然大悟,带着其他的人像花果山上下来的一群小毛猴,立刻冲出张玲家
门,冲到缨子家门前,按照事先计划,缨子早从她家偷出钥匙配了一把,便轻轻松
松地打开门闯了进去。那个老葛早就吓得光着屁股滚到床下,缨子她妈在床上纹丝
不动,而且故意岔开腿,盯着我们。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裸体。说老实话,我晕了。女人的裸体对一个小毛男
孩,是种太大的刺激。说不出是美,也说不出是丑,只觉得眼前一堆雪白,雪白的
肉,缨子妈赤裸裸的身子像剥光鳞的鱼,不住的在我眼前晃,浑身那些凹下的地方
凸起的地方红的地方黑的地方,都像射出一道道刺眼的电光。不知怎么搞的,憋回
去的尿,又涨涨地跑了回来。
突然,缨子妈一屁股坐在床上,疯了似地冲我们大叫:“你们这帮小兔崽子要
干什么!”
我们这些气势汹汹闯进屋来的孩子,被这场面吓坏了,竟一时答不上话来,就
那么任缨子妈小兔崽子、小兔崽子地骂,全无了威风。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缨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你妈还没死呢,哭哪家子丧!”缨子妈又炸雷似地吼了起来,两个
大nǎi子像两只雪白的兔子在怀里起劲乱跳。
这时,我才像一条被击沉进水底的鱼又游出水面,缓过气来,心想不能让她这
么嚣张,冲上前去指着她的鼻子说:“你这是流氓,是道德败坏,懂吗”
她却一下子跳下床来,双手使劲掐着我的胳膊不住地晃,狠狠地说:“我不懂!
不懂!你们这帮小毛屁孩子懂!”其他几个孩子不敢上来救我一把,任她这么拽着
我秋千一样晃。我只觉得她那一双鼓鼓的nǎi子不住蹭我的脸,蹭得怪痒痒的,真恨
不得咬上她一口,让她知道知道厉害,看她还懂不懂
我们就这么僵着。过了好半天,缨子跑过去拿起衣服递给她妈让她穿上,她把
衣服又甩在地上,成心和我们对着干,像小时候我们拿着面镜子对着太阳照,让刺
眼的阳光反射过来晃别人的眼睛,对方也拿起面镜子晃我们的眼睛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脑袋上裹着纱布绷带的张玲,轻伤不下战场,带着派出所的警
察来了。之后,这场闹剧才告结束。缨子她妈和老葛被带到派出所,家里孤零零剩
下缨子一人。好久好久,我都听见缨子不住在啜泣。我想进屋劝劝她,想了半天,
没进去。一是不敢,二是不知进去说什么。
八
我们这次捉奸行动的伟大成果,就是把缨子她妈和老葛从地下请到了地上。从
派出所回来的第二天清早,老葛抱着被褥、扛着箱子,从后院搬进前院,大摇大摆
地进了缨子家,好像从派出所领回了什么喜帖子。他们索性公开住在了一起。当晚,
缨子妈还买了些糖果,天女散花般给街坊四邻们吃,唯独不给张玲吃一块。
张玲再次气愤不过,带着派出所的警察又登门拜访,警察说你们这样不合法,
缨子妈说怎么才合法警察说你们真要在一起过,起码也得办个手续。缨子妈说办
什么手续我男人在劳改,怎么办手续您行行好,替我们办得了!……她那二百
五的劲头一上来,不管不顾的,天王老子第一,她第二的样子,好像她干了一件多
么了不起的大事,得让人发给她一张奖状才行,气得警察无可奈何。
就这么着,民不举,官不究的,警察整天大事小事还管不过来呢,也没闲心管
她了。以后任凭张玲又去过几次派出所,也说不动警察了,气得张玲站在院里大骂:
“纯粹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没个王法了!”
骂归骂,缨子妈和老葛反正是双宿双飞,白天推一辆平板车送火柴盒,晚上睡
一个枕头说些热乎乎麻辣辣的话,故意传过秫秸墙给张玲听。
只有缨子常哭。当着她妈的面,又不敢落泪,因为她妈当面老吼她。她样子真
可怜。学校的田径队,她也退出了,再也见不到她像长腿鹿一样奔跑的身影。并不
是老师不让她参加,而是她不想参加了。她受不了背后那指指点点,和那些好奇的、
歧视的的目光。学校里不少同学,包括老师都知道她妈妈的事情,主要是从我们那
次捉奸知道的,那次行动搞得不仅大院而且学校都沸沸扬扬的。缨子一下子众目睽
睽,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好像那事不是她妈干的,而是她干的一样,那滋味不好
受。期末考试,缨子好几门功课不及格。我很想帮助她,她却老躲着我。进出大院,
她总是垂着头,耗子一样悄没声响的顺着墙边走,希望谁也别看见。太阳光把她瘦
长的影子打在墙上,无声地移动。
一年没到,缨子妈生了个小闺女,起了名叫小菲。长得可没有缨子漂亮,整个
一个老葛的翻版。可怜的缨子,多了一个抱小孩的差使。小菲哇哇的哭声,缨子的
催眠小曲声,缨子妈故意扯旗放炮地吼叫,一下子,院子里热闹非常。张玲最气不
过,那各种声响从秫秸秆墙传过来,传到她家屋里,成心给她听一样,搅得她不得
安宁,常发无名火,骂完缨子妈,骂老葛,再骂派出所的警察,然后骂社会风气不
正,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放任坏人坏事泛滥……墙那边的缨子妈听见了,也不善
罢甘休,隔着墙跺着脚地对骂。这边含沙射影,那边就指桑骂槐,这边醍醐灌顶,
那边就狗血淋头;这边带上了爹妈,那边就拜上了祖宗八代;一通席天卷地,骂得
天昏地暗。
每逢这时候,缨子都要走出屋,悄悄地溜出大院。我好几次看见她一个人在夜
晚寂静的胡同口漫无目的地走,很想走过去安慰她几句,她都躲我,装作没看见我
一样,走开了。我知道她心里很苦,但我那时不知道那次捉奸所引起的后果是多么
严重。这种严重的后果,不是表现在缨子妈和老葛的身上,而是埋在了缨子的心里。
那是埋下了一粒要命的种子!萌芽之后,开出的将是恶之花!
九
小菲满地跑的那一年,缨子的爸王强突然回来了。他是在东北兴凯湖劳改所表
现好,提前五年释放回来的。
那天,小菲正在她家门口玩。她那时还不到两岁,却已经很懂事,把着门口硬
是不让王强进去,她妈和她爸送火柴盒去了,家里只有缨子一人在做作业。她不让
一个生人进她们家。
王强很奇怪。虽然走了快十年了,他觉得他没有记错,这里是他的家呀!可是
这个小菲却张开双臂小鸡挡鹰一样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只好伏下身子问:“小朋友,你是谁呀”
小菲反问他:“你是谁”
这个问题不好解释,王强直抓挠脑袋。
听见院里的动静,我从家里走出来。当时,我并不认识他。我搬进这院子里时,
他已经锒铛入狱了。我当然是站在小菲的立场上带有几分警惕的目光问他:“你找
谁”
“明芳!卢明芳!我找卢明芳。”他进一步又解释道:“她还有个女儿叫缨子。”
屋里的缨子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也跑了出来。她一出来,望着王强,愣住了。
王强走的时候,缨子刚刚上小学,公安局来人进屋抓王强时,缨子躲在被窝里还没
起床,眼睁睁地望着爸爸的双手被戴上锃亮的手铐。那印象像烧红的铁烙在心上的
疤,怎么也去不掉,想都不敢想,一想心就疼。见到王强这第一面,缨子情不自禁
的先望王强的双手,她说不出为什么要这样,也不知该怎样……
“你不认识我了吗”王强对缨子说。我看见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兴奋又难以言
传的表情,他渴望缨子回答,更渴望缨子叫一声爸爸。
可是,缨子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怔怔地望着他。
他有些沉不住气,急切切地说:“你不是缨子吗我是你的……”
偏偏这时候小菲拉着缨子的手叫着:“姐,这个人是谁他想进咱家!”
本来王强想快步走到缨子面前做一番久别重逢热烈的举动的,这一声“姐”叫
得他退缩回来,怔怔地望望缨子,又望望小菲。
十
没有等缨子妈和老葛收工回来,王强回来的消息就传遍大院内外三层套院。当
时,有好多人都等着看一出好戏,最兴致勃勃的当属张玲。
老葛回到院一听这事,没敢进缨子家门,黄花鱼一样溜回后院自己家中。他知
道飞行员的体魄,更清楚十来年在东北兴凯湖劳改练出来的肌肉的厉害。
见到王强,缨子妈先是惊奇,然后是激动,接着跺着脚骂:
“你这死鬼,你还回来呀!你扔下我们娘儿俩,一去这么些年……”
最后,她扑进王强的怀里呜呜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
王强轻轻地拉开她,静静地望着她那一双眼睛。临走前还没有一丝皱纹,现在
眼角的鱼尾纹像树叶的纹络渐渐出现了。那一张过去青春焕发的脸,现在,由于年
龄的增长,由于添了一个孩子的疲劳,由于最近一个时期的纵欲过度,已经渐渐失
去了光泽和弹性……
小菲偏偏这时候跑了过来,张大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这个对于她来说陌生的
男人,抱着妈妈的腿叫道:“妈妈!”
王强叫来缨子抱走小菲:“去玩,爸爸和你妈妈有话要说。”
王强望着这个一点儿也不像自己的小菲,心里充满着厌恶感。他立刻明白了一
切,斜刺里横插过来另一个男人!自己开春奔波在泥泞翻浆的田地里耕地播种的时
候,这个男人正在自己的女人身上耕地播种,自己冬天奔波在风雪呼啸的兴凯湖上
刨冰凿鱼的时候,这个男人正在热被窝里搂抱自己的女人亲亲热热……这幻象,推
不开,怎么也在眼前推不开,他的眼睛不住喷火……
“王强,我……”
“你什么也不要说,我都清楚了!”
王强摆摆手,目光还粘在小菲的身上。两人相对无言。全院的人们似乎都屏住
呼吸,今晚,肯定有热闹看了。
“要不要去报告一下派出所”张玲问过院里好几家街坊,没人回答她。
快吃晚饭的时候,“叮叮噹噹”,院子里只听见缨子家剁菜的声音。那声音显
得挺响,在好像凝固的空气里回荡。哪是在剁莱,一刀刀剁下去的狠劲,简直是在
剁人的心。听那刀声,不用问也猜得出来肯定是王强在切菜。
确实是王强亲自下厨在做饭做莱。
没有想到,旧社会的一个阔少,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现在竟能自己做
了桌这么丰盛的饭菜。缨子妈看得惊奇万分。她不明白王强这是要干什么。庆祝一
下十年分别后的团聚他分明又是气哼哼的一言不发,冷峻的脸上,透露着不平和
的愠色。
菜摆好了,新买的酒也端上来了。王强对缨子妈说:“你去把葛传玉叫来!”
缨子妈愣在那里,一时没缓过劲儿来:“叫他干什么”
“你就把他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