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第三层, 天空下起了细细碎碎的雪,鬼王一袭披风飘扬,鸿俊正抬头仰望时, 一名尸鬼亲卫到得他身后。
“小殿下。”亲卫说道,“鬼王有请。”
“你居然会说话!”鸿俊惊讶道。
“我们都会。”那亲卫答道, “只是除非必要,不在凡人面前开口, 请吧。”
鸿俊:“可是为什么叫我‘殿下’?”
亲卫没有回答, 只客客气气,带着鸿俊往高处去,经过莫高窟的石梯, 鸿俊往下看时。
莫日根正在二层发呆, 阿史那琼出出进进, 看莫高窟中的壁画。
莫高窟足有上千窟,不少画师三五成群, 聚在各层走廊上,听阿泰弹巴尔巴特琴,音乐声悠扬飘散在风里。窟下九层楼前,则聚集了大量玉门军士兵。鸿俊这才发现莫高窟里居然有这么多人?!抵达时未见, 此时居然都出来了。
人声喧哗, 还十分热闹,竟如同一座小型城镇般繁华。
鸿俊本担心鬼王与他的亲卫来到此处会出什么事, 却见李景珑在九层楼前朝一众士兵说话, 料想他应该能解决, 便不再担心。
尸鬼亲卫与鸿俊经过二层,沿途经过不少画窟外,窟外休息的画师见尸鬼前来,纷纷双手合十,稍一行礼,显然已见过尸鬼。
鸿俊转头看画师,也随之行礼,那亲卫只是一点头,再上一层,将他带到莫高窟中央,进了其中一窟。
一名画师正在绘制菩萨像,祂的肌肤雪白,极其温柔,双目中带着慈悲之意,身后乃是彩衣飘扬的飞天像。那画师是个与鸿俊年纪相仿的小哥,正值寒冬腊月,窟中炉火正旺,他袒露肩背,只穿一条松松垮垮的长裤,赤着脚,盘膝坐在架子高处,表情充满了虔诚,一笔一画,描绘着菩萨的手臂。
“认识祂么?”鬼王说。
鸿俊摇摇头,惊叹于那画师的年纪,敦煌上千画师,或一人一窟,或数人一窟,窟中雕像或木胎泥塑,壁画则五彩缤纷,庄严众生之相,令人不禁肃然起敬。
那是深抵灵魂的震颤,令鸿俊几乎无法呼吸,站在菩萨的面前,他只觉在那渺不可及,却又真真切切的某个世界里,诸天神佛正充满怜悯地审视着他的心灵。
画师见有客前来,便放下画笔,朝鸿俊双手合十,暂时离窟。
“大势至菩萨。”鬼王说道,“使众生得血光刀兵之解脱。莫高窟也唤‘千佛洞’,凡人度过碌碌无为一生后,散尽财帛,聘这些孩子充任画师,在窟中雕刻佛身,绘制佛相,求得普渡。每次往莫高窟朝圣之时,我便常常想着,菩萨们是否也护佑着我们妖族。”
鸿俊:“这些画师们似乎不怕你,他们都认识你?”
“认识。”鬼王说,“这儿的人,称我们作‘阿修罗’。”
鬼王低头,打量鸿俊容貌,说:“你像我见过的一个人,但原谅我这一生见过的人太多了,早已记忆模糊,再想不起是谁。”
鸿俊解下孔雀翎,托在手掌心中,朝鬼王出示。
两人沉默不语,鬼王伸出手指,拈起碧玉孔雀翎,喃喃道:“五sè神光,你是孔宣的孩子,那一天……”
鸿俊随之一震,鬼王双眸转而注视着他。
“你见过我爹?”
鬼王的眉头皱了起来,鸿俊就知道鬼王与曜金宫一定曾有渊源,喘息着说:“鬼王,我爹是个怎么样的人?”
鬼王转身,离开了洞窟。鸿俊当即追了出去,鬼王在石梯前拾级而上,来到莫高窟的殿堂外,夕阳西斜,降入玉门关外蜿蜒的长城与茫茫大漠。
鸿俊心中充满了迫切,他没有问舅舅贾洲,只因曾经的父亲在他的面前,只会像个凡人,也没有问重明、青雄,只因他们的意思早已不言而喻:你得自己去找。
而在鬼王的面前,鸿俊的感觉,更像找到了一位妖族中阔别已久的父辈朋友。
鬼王在莫高窟顶坐下,示意鸿俊也坐,鸿俊不明所以,怔怔看着鬼王。
“当你在路上提及重明时。”鬼王答道,“我便隐约感觉到,兴许正是故人之子前来,你爹娘还好么?”
“都去世了。”鸿俊黯然答道,他知道鬼王总在棺中沉睡,对世事并不了解,但五sè神光到了自己手中,也就意味着父亲早已离去。
果然,鬼王并不诧异,只是点了点头,出神道:“那天他到河西来找我,我们坐的,正在此处。”
瞬间鸿俊内心深处涌起奇异的感觉,鬼王却若有所思道:“不知不觉,一觉醒来,竟已有这么多年了。”
“当初……他来做什么?”鸿俊追问道。
鬼王沉吟,打量鸿俊,答道:“他想将你交给我,由我与刘非,将你抚养长大。”
鸿俊:“……”
“我就这么一座孤坟。”鬼王自言自语道,“刘非倒是很喜欢你,不过住在古墓中,日久天长,总令人心生压抑。现在想来,幸亏当初一念之差,没有让你留下。”
“我对他来说,是个负累。”鸿俊低声说。
“不。”鬼王意识到鸿俊的失落,马上说,“为何这么说?你小时体质特异,是以总有妖族虎视眈眈。他需腾出手来对付獬狱,恐怕难以护你与你母亲周全,所以……”
鸿俊明白了,感激地点了点头。
说着鬼王伸出手,搭在鸿俊肩上。
“重明将你养得很好。”鬼王见鸿俊似乎仍有些失落,补充了一句,说道,“当然,若留在我身边,想必如今还能再白一些。”
鸿俊正在难过,闻言却笑了起来。
鬼王又沉吟道:“那年他瞒着你母亲,离开玉门关前来见我,白鹿能有一魂一魄得保,想必也是与你命中有缘……”
“什么?!”鸿俊这才知道,原来当年白鹿托生之事,竟还与他爹有些渊源!
“你不知道?”鬼王淡淡道,“昔年他见过我后,便感觉到獬狱欲捕走白鹿,于是正是他chā手,打断了獬狱的法术。”
鸿俊不禁剧烈喘息,难怪总觉得陆许在面对他时,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鬼王听了鸿俊描述,答道:“这就是了,白鹿转生之际,想必以魂体,见过你父亲,你的容貌又与你父亲相似,于是他便常常记着。”
鸿俊深深呼吸,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又问道,同时心脏猛烈地跳了起来,说:“妖族都……会来找我?”
在他的梦里,父母亲一直在搬家,就是为了躲避不胜其烦的侵扰。小时候他更说过“我的身体里,住着一只妖怪”。
鬼王沉吟片刻,而后答道:“我想,这话你应当去问你的养父。也许他才是最了解此事前因后果者。”
鸿俊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得到了这样一个回答。
“告诉我,鬼王……世叔。”鸿俊紧张道,“你一定知道,你一定知道!”
鬼王再次沉默,鸿俊眉头深锁,焦急地看着他,鬼王朝他投来莫名的一瞥。
“他们让你下山来,找有心灯的那小子?”鬼王又突然问道。
鸿俊疑惑更甚,抓着鬼王的手臂,回想过往,将那天青雄如何让他下山,交付他办三件事,以及将心灯交到他的手里,源源本本地告知了鬼王。
“那么……我想,也许他们并不打算瞒着你。”鬼王沉声道,“原来如此……”
“到底为什么?!”鸿俊焦急道。
鬼王只是沉默地打量鸿俊,片刻后说:“小孔雀,你仍未做好接受它的准备。”
鸿俊近乎是哀求道:“我只想知道,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鬼王突然说:“若时光回到过往,交由你选择的权利,你会愿意来到这世上么?”
鸿俊已失去了耐心,说:“我不想再听这些了!你们什么都知道,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回答我。”鬼王认真地说道,那话语中,隐隐约约带着威严,就像重明每次站在鸿俊身前教训他一般。
“我……”鸿俊简直心如乱麻,不知为什么,却想起了驱魔司中大家相聚时的快乐。
“这当然很好。”鸿俊答道。
“那么哪怕明天便死去,你也绝不后悔?”鬼王又说,“这很重要,小孔雀。”
鸿俊无奈道:“能有什么后悔的呢?我……”
鬼王点了点头,答道:“既是如此,告诉你也不妨,十八年前,你的出生,原是替你爹应了劫。”
鸿俊:“!!!”
紧接着,鬼王并起剑指,点在自己眉心,再缓缓地离开,手指上发着温润的蓝光,继而往鸿俊眉心轻轻一点。
“嗡”的一声,鸿俊的意识瞬间被扯进了鬼王的记忆中。
十八年前。
孔宣盘腿坐在莫高窟顶端,正在鸿俊所坐之位上,夕阳沉降,小时的鸿俊背靠着他的xiōng膛,歪着头,坐着睡着了。
“獬狱始终在寻找天魔种。”孔宣喃喃道,“我什么办法都用过了,再无法将它从星儿的三魂七魄里取出来。”
“求仁得仁。”鬼王沉声道,“这不正是当初你的两位兄长,予你的指点么?”
“我不知道。”孔宣眼中现出迷茫,声音变得沙哑起来,说,“为人之父,竟是一件如此快乐之事……”
鬼王:“将成为天魔的,本该是你。”
孔宣:“不错,两百年后,将成为天魔的,本该是我。”
夕阳的金光投向莫高窟,照入千窟中十万佛身,悲悯众生。
“解铃仍需系铃人。”鬼王沉声道,“不求你兄长,在人间跌跌撞撞,又有何用?”
孔宣叹了口气,答道:“重明与青雄,只让我随便找个凡人女子,授她yīn阳注生之术,将我这神魔一体的魔种注予她,铸为魔胎,余下之事,他们便不再关心了。”
“毕竟在他们眼中,唯独我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现如今,兴许连他们也料不到,如今的我竟是情根深种,割舍不下毓泽,也无法坐视星儿入魔,如今四处求医……”
鬼王答道:“不是我不愿帮你,孔宣,哪怕将你儿化为尸鬼,魔种亦无法消灭,唯一能除去魔种的,便只有不动明王法相,六器合一之时。”
“心灯也许可以。”孔宣叹道,“我得去找心灯。”
“办不到。”鬼王沉声道,“入魔之人,魂魄中的魔气可用心灯驱逐,但你孩儿体内的,乃是天魔种。他是凝聚世间魔气的引子,是你自打开天辟地后便已肩负的使命,神魔一体,生灭同存的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