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xx年的秋天,我因为脑病厉害,住在长江北岸的a城里养病。正当江南江北界线上的a城,兼有南方温暖的地气和北方亢燥的天候,入秋以后,天天只见蓝蔚的高天,同大圆幕似的张在空中。东北两三面城外高低的小山,一例披着了翠色,在阳和的日光里返射,微凉的西北风吹来,往往带着些些秋天干草的香气。我尤爱西城外和长江接着的一个菱形湖水旁边的各处小山。早晨起来,拿着几本爱读的书,装满了一袋花生水果香烟,我每到这些小山中没有人来侵犯的地方去享受静瑟的空气。看倦了书,我就举起眼睛来看山下的长江和江上的飞帆。有时候深深地吸一口烟,两手支在背后,向后斜躺着身体,缩小了眼睛,呆看着江南隐隐的青山,竟有三十分钟以上不改姿势的时候。有时候伸着肢体,仰卧在和暖的阳光里,看看无穷的碧落,一时会把什么思想都忘记,我就同一片青烟似的不自觉着自己的存在,悠悠的浮在空中。像这样的懒游了一个多月,我的身体渐渐就强壮起来了。
中国养脑病的地方很多,何以庐山不住,西湖不住,偏要寻到这一个交通不十分便利的a城里来呢这是有一个原因的。自从先君去世以后,家景萧条,所以我的修学时代,全仗北京的几位父执倾囊救助,父亲虽则不事生产,潦倒了一生,但是他交的几位朋友,却都是慷慨好义,爱人如己的君子。所以我自十几岁离开故乡以后,他们供给我的学费,每年至少也有五六百块钱的样子。这一次有一位父亲生前最知己的伯父,在a省驻节,掌握行政全权。暑假之后,我由京汉车南下,乘长江轮船赴上海,路过a城,上岸去一见,他居然留我在署中作伴,并且委了我一个挂名的咨议,每月有不劳而获的两百块钱俸金好领。这时候我刚在北京的一个大学里毕业,暑假前因为用功过度,患了一种失眠头晕的恶症,见他留我的意很殷诚,我也就猫猫虎虎的住下了。
a城北面去城不远,有一个公园。公园的四周,全是荷花水沼。园中的房舍,系杂筑在水荇青荷的田里,天候晴爽,时有住在城里的富绅闺女和苏扬的幺妓,来此闲游。我因为生性孤僻,并且想静养脑病,所以在a地住下之后,马上托人关说,就租定了一间公园的茅亭,权当寓舍,然而人类是不喜欢单调的动物,独居在湖上,日日与清风明月相周旋,也有时要感到割心的不快。所以在湖亭里蛰居了几天,我就开始作汗漫的闲行,若不到西城外的小山丛里去俯仰看长江碧落,便也到城中市上,去和那些闲散的居民夹在一块,寻一点小小的欢娱。
是到a城以后,将近两个月的一天午后,太阳依旧是明和可爱,碧落依旧是澄清高遥,在西城外各处小山上跑得累了,我就拖了很重的脚,走上接近西门的大观亭去,想在那里休息一下,再进城上酒楼去吃晚饭。原来这大观亭,也是a城的一处名所,底下有明朝一位忠臣的坟墓,上面有几处高敞的亭台。朝南看去,越过飞逸的长江,便可看见江南的烟树。北面窗外,就是那个三角形的长湖,湖的四岸,都是杂树低冈,那一天天色很清,湖水也映得格外的沉静,格外的蓝碧。我走上观亭楼上的时候,正厅及槛旁的客座已经坐满了,不得已就走人间壁的厢厅里,靠窗坐下。在躺椅上躺了一忽,半天的疲乏,竟使我陷入了很舒服的假寐之境。处了不晓多少时候,在似梦非梦的境界上,我的耳畔,忽而传来了几声女孩儿的话声。虽听不清是什么话,然而这话声的主人,的确不是a城的居民,因为语音粗硬,仿佛是淮扬一带的腔调。
我在北京,虽则住了许多年,但是生来胆小,一直到大学毕业,从没有上过一次妓馆。平时虽则喜欢读读小说,画画洋画,然而那些文艺界艺术界里常常听见的什么恋爱,什么浪漫史,却与我一点儿缘分也没有。可是我的身体构造,发育程序,当然和一般的青年一样,脉管里也有热烈的血在流动,官能性器,并没有半点缺陷。二十六岁的青春,时时在我的头脑里筋肉里呈不稳的现像,对女性的渴慕,当然也是有的。并且当出京以前,还有几个医生,将我的脑病,归咎在性欲的不调,劝我多交几位男女朋友,可以消散消散胸中堆积着的忧闷。更何况久病初愈,体力增进,血的循环,正是速度增加到顶点的这时候呢所以我在幻梦与现实的交叉点上,一听到这异性人喉音,神经就清醒兴奋起来了。
从躺椅上站起,很急速地擦了一擦眼睛,走到隔一重门的正厅里的时候,我看到厅前门外回廊的槛上,凭立着几个服色奇异的年轻的幼妇。
她们面朝着槛外,在看扬子江里的船只和江上的斜阳,背形赐饰,一眼看来,都是差不多的。她们大约都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下面着的,是刚在流行的大脚裤,颜色仿佛全是玄色,上面的衣服,却不一样。第二眼再仔细看时,我才知道她们共有三人,一个是穿紫色大团花缎的圆角夹衫,一个穿的是深蓝素缎,还有一个是穿着黑华丝葛的薄棉袄的。中间的那个穿蓝素缎的,偶然间把头回望了一望,我看出一个小小的椭圆形的嫩脸,和她的同伴说笑后尚未收敛起的笑容,她很不经意地把头朝回去了,但我却在脑门上受了一次大大的棒击。这清冷的a城内,拢总不过千数家人家,除了几个妓馆里的放荡的么妓而外,从未见过有这样豁达的女子,这样可爱的少女,毫无拘束地,三五成群,当这个晴和的午后,来这个不大流行的名所,赏玩风光的。我一时风魔了理性,不知不觉,竟在她们的背后,正厅的中间,呆立了几分钟。
茶博士打了一块手巾过来,问我要不要吃点点心,同时她们也朝转来向我看了,我才涨红了脸,慌慌张张的对茶博士说:“要一点!要一点!有什么好吃的”大约因为我的样子太仓皇了吧茶博士和她们都笑了起来。我更急得没法,便回身走回厢厅的座里去。临走时向正厅上各座位匆匆的瞥了一眼,我只见满地的花生瓜子的残皮,和几张桌上的空空的杂乱摆着的几只茶壶茶碗,这时候许多游客都已经散了。“大约在这一座亭台里流连未去的,只有我和这三位女子了吧!”走到了座位,在昏乱的脑里,第一着想起来的,就是这一个思想。茶博士接着跟了过来,手里肩上,搭着几块手巾,笑眯眯地又问我要不要什么吃的时候,我心里才镇静了一点,向窗外一看,太阳已经去小山不盈丈了,即便摇了摇头,付清茶钱,同逃也的走下楼来。
我走下扶梯,转了一个弯走到楼前向下降的石级的时候,举头一望,看见那三位少女,已经在我的先头,一边谈话,一边也在循了石级,走回家去。我的稍稍恢复了一点和平的心里,这时候又起起波浪来了。便故意放慢了脚步,想和他们离开远些,免得受了人家的猜疑。
毕竟是日暮的时候,在大观亭的小山上一路下来,也不曾遇见别的行人。可是一到山前的路上,便是一条西门外的大街,街上行人很多,两旁尽是小店,尽跟在年轻的姑娘们的后面,走进城去,实在有点难看。我想就在路上雇车,而这时候洋车夫又都不知上哪里去了,一乘也没有瞧见;想放大胆子,率性赶上前去,追过她们的头,但是一想起刚才在大观亭上的那种丑态,又恐被她们认出,再惹一场笑话。心里忐忑不安,诚惶诚恐地跟在她们后面,走进西门的时候,本来是黝暗狭小的街上,已经泛流着暮景,店家就快要上灯了。
西门内的长街,往东一直可通到城市的中心最热闹的三牌楼大街,但我因为天已经晚了,不愿再上大街的酒馆去吃晚饭,打算在北门附近横街上的小酒馆里吃点点心,就出城回到寓舍里去,正在心中打算,想向西门内大街的叉路里走往北去,她们三个,不知怎么的,已经先打定主意,往北的弯了过去。这时候我因为已经跟她们走了半天了,胆量已比从前大了一点,并且好奇心也在开始活动,有“率性跟她们一阵,看她们到底走上什么地方去”的心思。走过了司下坡,进了青天白日的旧时的道台衙门,往后门穿出,由杨家拐拐往东去,在一条横街的旅馆门口,她们三人同时举起头来对了立在门口的一位五十来岁的姥姥笑着说:“您站在这儿干嘛”这是那位穿黑衣的姑娘说的,的确是天津话。这时候我已走近她们的身边了,所以她们的谈话,我句句都听得很清楚。那姥姥就拉着了那黑衣姑娘说,“台上就快开锣了,老板也来催过,你们若再迟回来一点儿,我就想打发人来找你们哩,快吃晚饭去吧!”啊啊,到这里我才知道她们是在行旅中的髦儿戏子,怪不得她们的服饰,是那样奇特,行动是那样豁达的。天色已经黑了,横街上的几家小铺子里,也久已上了灯火。街上来往的人迹,渐渐的稀少了下去,打人家的门口经过,老闻得出油煎蔬菜的味儿和饭香来,我也觉着有点饥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