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的卯时,天青色的黎明笼着雾纱轻柔地罩下,纯净的晨光照拂着云海城巨大的轮廓,yín雨霏霏的初春已绵延数日,沁心微凉的雨丝落在平凡人家的鸳鸯瓦上,嵌入瓦缝、石墙和窗隙,黝黑春泥里冒出嫩绿的芽尖,纸伞、铁伞或蓑衣弥漫着城内薄雾朦胧的街道,不远处的海浪下似有暗流涌动,整个云海城被这场糜雨洗去了喧闹和躁动。
商船扬帆,飞鸟展翼,尚处于安谧的云海之人皆是被这阴晦的天气搞得蔫蔫的,闲趣者盘坐在檐下廊边,沏一壶春茶,摆一副棋盘,烧着熏香,时而细望着被冲刷得发亮的屋脊,雨帘似珠玉般挂落,近看清翠碧竹,远观阴翳浊云,黑白落子,点点诗情画意。
“边境山城的肃杀已启幕数月了吧?天阳忠义之士,乾坤奸猾之匪,你猜孰胜孰败呢?”
出声者乃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此人鬓角染霜,眉发均是纯黑里透着一丝丝的雪色,似树皮般枯皱的老脸上纵横着沟壑,他眼目低垂,无精打采地望着一方棋盘,一身藏青色的古朴衣袍掩不住他宽厚的肩背,大抵也是被这糜烂的天色感染了心绪。
啪!
一子落下,传来清脆的异响。
棋盘另一侧坐的则是一名鹤翁,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双目中闪烁着熠熠精光,粗制素袍下盖的是一身仙风道骨,翁妄逐嘴角一掀,新晋五阶宗师的喜悦还未消弭,沧桑的声音中含着一丝沙哑,悠悠道:“新旧势力的厮杀更迭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倒是担忧山城里的百姓,战火焚城,免不了又是一场颠沛流离,无家可归。”
“你是悲天悯人。宗师之境,超脱凡俗,云海城的药帝楼也困不住你了。何时离开?”
与翁妄逐对话的是坐镇于云海城五阶分部药帝楼的会长,五阶炼丹师,夜淮。
云海城内,要论名望最高者,非鲁不庸和翁妄逐莫属。
炼器坊的坊主是因技术不高而声名难显,这与夜淮不同,夜淮作为一枚南荒稀缺的五阶炼丹宗师,他不喜抛头露面,潜心丹道,厌恶虚荣,平日的交际可能仅限于一座药帝楼,虽是五阶炼丹师,但整个云海城几乎没人能请动他,这也使之愈来愈低调,若非药帝楼的规矩摆在那,怕是所有人都要遗忘了这座药帝楼里还藏着一尊丹术莫测的宗师。
“夜老,我都过百的年纪了。早就没了闯荡的雄心壮志,您若是不介意,给我一个副会长的头衔,我奉上这一具快入土的骨头也心甘情愿地留居云海,谈什么离开?”
翁妄逐被夜淮一语逼得不由讪笑,说不心动是假的,云海城还是太过渺小,精彩绝伦的丹道定不会拘泥于一弹丸之地,苍茫波澜外的巍巍东域诸岛上更屹立着超凡入圣的六阶药帝楼,那里才是更高一级的丹师殿堂,令其心驰神往。
夜淮面如枯槁,浑浊如黑豆的苍眸轻微一抬,眼中不知是怀着欣慰还是讥嘲,满含深意地看了翁妄逐一眼,此刻因翁妄逐言不由衷的话而哂然一笑,嘬一口飘着袅袅水烟的早茶,缓缓道:“有志不在年高。只要你自己觉得自己还年轻,管外界几多纷扰?你大器晚成,虽以妄逐自省,但心气依然甚高,胸有抱负,老骥伏枥,阅历充足,身怀百余年都耗不尽的寿命,命轮才刚开始转动,既已名动一方,不出去瞅几眼你会甘心?呵呵,我不信。”
伴随着夜淮的一声干笑,饶是翁妄逐都有点坐立不安,即便是上百岁的人了,但在夜淮面前他仍然犹如一个黄口孺子,心迹无处遁形,丹术依显稚嫩,愚昧无知的世人对他趋之若鹜,殊不知在道行深重的夜淮眼中,他还是数十年前那个浅显愚钝、稍有资本就爱卖弄的炼丹师,一点儿也没变。
“学生痴顽,日后不能侍奉您左右,望恩师恕罪!”
这一刻,翁妄逐匆忙稽首,敛着衣袍,恭敬地行着跪拜之礼,数十年的云烟转瞬即过,身前这位老者也从当初风华正茂到了如今的苍老面容,岁月这把刀没有轻饶过谁,但这几十年来夜淮的谆谆教诲翁妄逐一直铭刻在心,终生谨记。
见这一幕,夜淮的心头莫名涌上一阵伤怀,他的目色如春雨般柔绵,省去了戚戚然的长吁短叹,没好气道:“别在我眼前假惺惺的。你长我四十多岁,趁着还有展翅高飞的机会,早点去闯出点名堂。过不了几年,履行完职务,我也不会滞留于此。你我在东域终有再见的时候。外界的大千世界,缤纷斑斓,妄逐之事知易行难,到了外头,低调做人,别被利益和虚荣迷了眼,陨了命。知否?”
“学生不敢忘!”翁妄逐虔诚叩首,久久不起。
这棋局如断弦,断弦再弹也弹不出最初的音色,棋也是,情感变了,再下也下不出原味。
夜淮捧着茶一饮而尽,耸峙的鼻子微微一嗅,意兴阑珊,旋即静默地放下了余温尚存的金镶玉竹杯,深邃的眸光在翁妄逐的身上停留片刻,随后推开了拜访着棋盘的矮桌,也不知心想何事,一言不发地悠悠离开,唯有一道弥音徘徊在斜丝浸染的长廊。
“有风声传出,炼器坊那人近日就会离开云海城。那人定与苏如雪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依稀知晓一点苏如雪的背景,那是整个东域都要仰望的惊世存在。你离开之前代表药帝楼准备一些好礼去拜访一番,运气好的话或许会得到受益终身的好处,如若没有就当露个面,结个缘,有益无害,切勿怠慢。”
“妄逐谨遵师命!”翁妄逐浑身一颤,感动非凡。
清晨的光芒混在渺茫的雨幕中洒落尘世,云海炼器坊却随着鲁不庸的出关而沸沸扬扬,众人皆是奔走相告,五阶炼器师的诞生绝对是炼器坊的头等大事,这不但是云海器道荣光的彰显,亦是竖立起一块广进财源的招牌。
只是,这道振奋人心的消息还没散播出多远就被强势镇压,只因鲁不庸淡淡一语,告诫众人莫要扰了炼器坊的清静。
庭院内,鲁不庸享受着轻柔的雨丝斜刮在他的脸上,为重塑月铜傀他闷头进行了历时一个月的闭关摸索,如今五阶之境水到渠成,在满心欣喜之余,他的心头还沉积着一丝丝惫懒,毕竟他也不是个铁人,也非数月不眠的修士,望着假山边丛生的嫩黄色竹竿,玉竹疯长,节节交错,每环生长枝叶的地方都有一道碧绿色的浅沟,清雅不妖,只此一眼,这种玉竹和春雨一起洗涤了鲁不庸全身的疲乏,心神舒畅。
“不愧是药帝楼中移植的金镶玉竹,无味无香,目光触之就清神养魂,真乃玄妙!”
鲁不庸心中啧啧称叹,紧接着漫步于庭院内,与正看守在偏房前的蒙邈点头招呼,目光流转,瞥见了大堂内一道避雨的身影,此女花容月貌,身姿绰约秀美,青丝如云,娇靥如莲,当那双秋水般的剪眸与鲁不庸的视线碰撞时,年柒舞弯身低首,尽显端庄仪态。
随即,铿锵的甲胄声响起,蒙邈附在鲁不庸的耳边解释了一下年柒舞兄妹的来由,惊得鲁不庸猝然走进大堂内,邀年柒舞入座,呼唤仆从上茶,接而询问年肆泽的去向,不料才刚聊到一半,猿臂蜂腰的年肆泽怀抱着早晨滚烫香甜的糕点跃入,宠溺地塞进了年柒舞的手里,再有模有样地向鲁不庸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