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夫人英明!甄琼深以为然,要是把钱全给这小子,指不定家里就要堆满各式各样的石头了,还是要管着点才行。
虽说搞不清二百贯是多是少,但是米芾总算知道,以后沈括可以随便磨玻璃了,不由又开心起来:“沈兄比你大方,一定会送我放大镜的。我也新画了一幅山石,到时可以回赠沈兄。”
说着,他还拿出画轴,对甄琼炫耀:“这些天总听你们说什么光影、焦点,我思索良久,琢磨出了一种新画法,尤为出彩!沈兄定然会喜欢的!”
在米芾心里,沈括才是真正懂他之人。说他的字好,画也好,不输那些昭文馆的同僚。比起甄琼这个只能看出方圆的俗物,可是强的太多。
甄琼漫不经心的瞅了眼,画里的墨色确实有了些变化,有浓有淡,看起来更像是实物的样子了。但是他哪肯让米芾高兴,只哼了声:“墨一涂一大片,能分得清什么浓淡?还不如拿炭条画呢,说不定还更像些。”
他只是随口一说,米芾却愣住了。这些日他也见过沈括和甄琼两人拿炭条书写,对此物也有些了解,确实可以随心所欲掌握颜色深浅。若真拿来画画,似乎也有独到之处?只是炭条不比毛笔,弄脏了手可怎么办?就算带上手套也未必能挡住吧……
脑中乱七八糟,米芾也顾不得炫耀自己的新画了,只想先回家试试。招呼也不打一个,他卷起画轴就走。
甄琼早就习惯这小子的德行了,也乐得清净。今天沈括肯定会来吧?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多了一成分润,甄琼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回头还要送他些东西才行,玻璃皿啥的就不用说了,再弄点肥皂或者夏日防虫的j-i,ng油,不知道沈括喜不喜欢?
然而左等右等,直到过了下衙时间,也没见人来。甄琼本以为沈括又沉迷数算,忘了时辰,没想到韩邈竟然匆匆赶来,见面便道:“沈夫人昨夜突然发病,沈兄如今守在家中,怕是不能来了。”
甄琼顿时紧张了起来:“怎么突然病了?病的重不重?”
“我已替他延请名医,正要去看看。琼儿可要同去?”韩邈问道。
“去去去!”甄琼又想起了什么,一阵风的跑回了屋里,不多时,又飞快跑了回来,“走吧!”
不知他回屋取了什么,韩邈也不多问,带人前往沈府。沈括家住南郊,是租的房子,一家三代挤在一个小院里,看着还不如甄琼住的偏院大呢。
听闻两人前来,沈括亲自迎了出来。与昨晚的意气风发不同,如今他发髻散乱,面色惨白,眼底青黑一片。见了韩邈,就一揖到地,哽咽道:“多谢景声请来了王神医……”
那姓王的,乃是京中名医,出身御医世家,最善救急重症。不过因人年迈,极少出诊,寻常就算能付得起诊金,也请不来人的。
沈括哪里能料到,自己刚刚遣人给韩府送了信,韩邈就替他请来了王神医。此刻见到恩人,只恨不能跪倒行个大礼了。
韩邈上前一步,扶起了沈括:“存中兄不必如此。尊夫人现在如何了?”
“王神医施了针,已经转醒了。”刚才还能忍住,说道“转醒”二字时,沈括泪都下来了,“听神医说,性命无碍,能救的回。我竟不知,她都病的这么重了,还以为只是风寒……”
面对狼狈拭泪的中年人,谁又忍心苛责呢?
韩邈轻叹一声:“无事便好。医药费用,存中兄不必担心。小弟还带来两个得力仆妇,能帮着照料病人、c,ao持家务。”
沈括儿子年幼,母亲老迈,妻子又突患重病,如何能照顾的过来?更别说医药费了。光是请神医出诊,就要花上百贯,之后的药钱、谢诊的费用,亦不是个小数目。韩邈此举,才是真是雪中送炭,解了燃眉之急。
沈括哪里忍得住,又要再拜,被韩邈拦下,温声道:“存中兄乃是琼儿好友,便是韩某的朋友。能帮的,自当帮上一把,不必如此。”
听到甄琼的名字,沈括才泪眼朦胧的看了过来,刚想说些什么,就见小道上前一步,把个东西塞到了他手里。
“当初见到沈兄,就因此物。沈兄只管拿去救急,有甚么需要的,也别客气。”甄琼飞快把话说完,还拍了拍沈括的手臂,以示安慰。
傻愣愣的摊开手掌,沈括才发现塞进来的是一块金子,上面还有个小小的牙印。当日他为自己解围,现在又救了妻子的性命,这等恩情,确实不是个“谢”字就能报偿的了。
泪一时淌的更凶了,把胡子都沾s-hi一片,沈括也来不及擦,只对两人团团作揖,还把儿子喊来,要让他给两人磕头谢恩。好说歹说,父子俩才被劝了回去。韩家那两个仆妇,也手脚麻利的忙碌了起来,看护病人,照顾老弱。原本乱作一团的小院,渐渐有了条理。
站在院里,也没人招呼,韩邈就那么静静看着眼前景象。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道:“我母亲,当年也是得了急症。胸痹卒厥,连医生都没等来,便撒手人寰。父亲伤心过度,没过三载,也跟着去了。”
父母接连离去,对于韩邈而言,是一块触碰不得的溃处。当年骤闻噩耗,天似乎都塌了一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然而上有祖母,下有弟弟,还有偌大家业需要c,ao持。连哀伤也成了奢侈,不能表露在外,更不可能找人倾诉。韩邈默默把这一切压在了心底,连一丝罅隙也未曾露出。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忙碌的沈家人,那些似乎遗忘的东西,突然翻涌了出来,灼烧五脏,捶打心肺。对于生死的大恐惧,和那难以消解的怨愤,又岂能轻易忘怀?
灯火昏暗,夜色朦胧,连那张脸,也笼罩在了y-in影之中,看不分明。甄琼心头一紧,突然抓住了韩邈的手。他自幼长在道观,无父无母,辨不明这心绪究竟是何滋味。然而看着那张没了笑容的脸,他心里痛得厉害,忍不住想说些什么,把他从那y-in影中拉出来。
“我,我会制一种灵药,对于胸痹特别管用!”
握着自己的手,热乎乎的,并不柔软,反倒过于粗糙了些。可是如此用力,如同那急迫的声音一般,死死地拽住了自己。
韩邈扭过了头,看向身边人。那双眸子闪亮亮的,透着股惶急,还有对待易碎品般的小心翼翼。他是西韩家主,足能撑起家中大梁,让敌人退避三舍。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软肋,会露出来破绽。可是仍有人,会为他担忧,怕他伤心。
“若能早几年遇到琼儿,就好了。”韩邈握紧了那只手,柔声道。
他不知那“灵药”是否管用,但拉住他的手,更胜灵药。
那人眼中有些东西,陌生而柔软,似乎能刺入心底。甄琼只觉胸中更痛了,简直想要摘下天上的星星,全部送上,只盼他重绽笑颜。
回去一定要炼药!就算会炸,也要试上一试。胸痹的毛病,可是会传到子孙身上的,他可不能见韩大官人生病!
心中胡思乱想着,甄琼却忍不住往韩邈身边靠了靠。两道身影不知不觉挨得极近,就像依偎在了一起。
第54章
虽说韩大官人并没对那“灵药”上心, 甄琼却仍旧打点j-i,ng神, 准备着手试制。胸痹可是能要人命的, 虽说韩邈还年轻,看起来也没有患病的倾向。但是早作准备,总好过措手不及。
说起来, 这一味药也金石派难得独立产出的药剂。原本是派内一位炼师无意中制出的,因是两种强酸和甘油所制,故而称之为“酸油”。出现不过二十余载, 已成了金石派大名鼎鼎的镇派之宝, 亦有“起死回生药”的诨名。
这可不仅仅是因为“酸油”能够治疗胸痹产生的剧痛,防止病人猝死。更是因为它价比黄金, 能让落魄道观也“起死回生”。倒不是此药有多难配,而是因为它危险异常, 极容爆炸,害人性命。
当年发现“酸油”的道观, 连同那位炼师在内,足足炸死了四人。之后数年间,也因调配这味药, 丢了百十条性命。虽说学造化的, 免不了要炸炉,但是炸的如此猛,死人如此多的,也唯有“酸油”一样了。
后来朝廷明文颁布禁令,只有几个州郡大观能够生产此药。上有严令, 又危险至此,私自炼药的道观确实少了。但是那些濒临倒闭的小观,仍旧会偷摸炼制“酸油”,卖到黑市。而甄琼所在的道观,正是其中之一。当初师父接掌道观前,就做过一段“起死回生”的勾当,因为惜命,也琢磨出了些窍门。后来还倾囊传给了他们师兄弟,就怕万一有事,道观又要撑不下去了,凭这方子还能混条活路。
可惜他还没用到,就被炸来了大宋。
甄琼叹了口气,又振作起来。在大益朝没法用到,却能在大宋朝用啊。若是制成了,送韩大官人防身,他不也能安心些吗?
话虽如此,这“酸油”甄琼从未炼过,还是要做些防备才行。他心中仍有不少正事,想跟韩大官人探讨呢,可不能因为制个药,就丢了性命。
因此,下定决心后,他就寻来了安平。
“啊?道长想要个头盔?”安平虽然知道甄道长不是个凡俗人物,也听过不少稀奇古怪的要求,当也没遇到这么离谱的。私藏甲胄,可以要获罪的!
“不是头盔。就是个方方正正的壳子,寻厚些的布和皮子缝制起来,中间垫上木板,灌上细沙就行。”甄琼边解释,边掏出了草图,给安平看。
带钢盔自然更安全,但是违制啊。还是缝个头罩吧,反正他是用玻璃皿制药,剂量控制好的话,就算炸了规模也不会太大。穿上厚点的衣物,保护住脑袋和前胸就行。
安平接过仔细瞅了瞅,发现图上画得确实像是个小箱子,前面裁了个一寸宽的口子,四下都有细绳,可以绑在一起,也就放下了心来。又问道:“道长要此物是作何用处的?”
“当然是炼药用了!”甄琼答得义正词严。
这点小事,似乎也不会告知阿郎?安平应了下来,让仆从按尺寸做了一个,交给了甄琼。
有了头罩,甄琼又弄了块厚木板,钻了眼儿,能挂在胸前。还在护目镜上细细贴了两层薄纱,万一镜片碎了,也不至于戳进眼睛里。防护器具都准备好了,这才开始炼药大业。
两种酸并不难制备,甘油也是现成的。调配的房间,则换了个耳房,确保没有易燃易爆的东西,才算准备停当。
进门之前,甄琼对安平叮嘱道:“等会儿我要炼一种奇药,任何人都不得入内,也不得靠近这个耳房。你就守在池塘边,若是房中发出巨响,一定要把我救出来……”
安平听得冷汗都下来了:“怎,怎么还要救人?”
“若是处置不好,那药会炸,自然要救我出来。”甄琼看安平脸色不对,又赶忙补了句,“不过也不是必然会炸,只有六成吧。”
到底是六成会炸,还是六成不炸?就算只有四成炸炉的几率,也高的吓人了吧!然而甄道长如此严肃,还说是炼“奇药”,再给安平一个胆子,也不敢阻拦啊。眼睁睁看着甄道长走进了新辟出的耳房,安平只觉腿肚子都要转筋了,赶紧对一旁傻愣愣站着的小丫鬟道:“快!快寻阿郎回来!”
甄琼可不管外人是怎么想的。进了门,他戴上护目镜,把头罩好好绑上,又加了一身厚衣服,再把木板挂在胸前,连手上都戴了小羊皮的手套。因为怕生出静电,这一身行头还有点微s-hi。其实不打s-hi也无所谓,七月天,就算屋里有冰盆降温,也是须臾就浑身汗透,哪还有什么静电能冒出来?
甄琼深深吸了口气,拿起药瓶和玻璃杯,缓缓搅拌起来。
※
就算仆从去的及时,韩邈路上也没耽搁,到家时,也是大半个时辰后了。
快步走进偏院,韩邈张口便问:“琼儿还没出来吗?”
安平都快哭出来了:“没。房门一直闭着,也没炸。小的不敢打搅……”
“他进去前都说了什么?”韩邈厉声问道。
安平哪敢怠慢,赶紧把甄道长说过的,细细复述了一遍,还哭丧着脸道:“小的也不知道长要那壳子,是为了防身。若早知道,一定会禀报阿郎……”
现在想来,那肯定是个往头上戴的木盔啊!甄道长还骗他。若是早些告诉阿郎,也不会惹出这等吓人的事情了!
琼儿不是说过,他不炼金丹吗?韩邈眉头一皱,突然想起了前几日在沈括家中,甄琼说过的话。他是要炼制胸痹的药?那“灵药”竟然如此凶险?!
这一刻,连韩邈自己都懊悔起来。当初就该劝住甄琼,跟他说自己根本没有胸痹的毛病。怎能因一味药,如此行险?然而此刻,说什么都来不及了,韩邈焦躁的在廊下踱了几步,却也不敢冒然闯入。也不知耳房里,究竟情况如何了……
就这样度日如年的又等了一刻钟,那扇小门,突然“吱呀”一声打了开来。
韩邈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可伤到了?!”
哪想到刚炼好药,韩大官人就出现在面前,甄琼立刻喜上眉梢,把一个瓶子递了上去:“药炼好了!若是胸痹绞痛,立刻压一丸在舌下,有起死回生之效!此物虽然只能救命,不能治病,但是服了药,就能等到医生了!”
没有炸,药也顺利成型,对于第一次炼“酸油”的甄琼而言,可是一场大胜!师父这法子果真稳妥,以后就算韩大官人得了胸痹,也不用怕了!
那瓶子小小的,乃是黑色玻璃所制,触手冰凉。然而拿在手中,却似炭火一般。服了药,就能等到医生?若是当年有人拿出这药,是否能救回母亲的性命?
韩邈浑身都抖了起来,然而那股热意盘在眼角,迟迟未曾落下。最后,他伸出了手,握住了甄琼汗津津的手掌:“我身上没病,琼儿不可再行险了……”
那小道发髻凌乱,眼眶上压出了深深的凹痕,衣衫从上都下都s-hi透了,脸上也有不正常的红晕。可以想见,方才炼药的情形,是何等的艰辛,又是何等的凶险。
他也不愿再失去面前这人了。
被人拉住了手,甄琼有点害臊的咳了一声:“主要是以前没有做过,时间久了些。没事的,如此小的剂量,也出不了太大问题。这药可是有保质期的,若是开瓶后不成药丸,散成了粉末,就是失效了。到时还要做新的……”
“琼儿!”见他没有自觉,韩邈的声音骤然严肃了起来,“我并无胸痹之争,绝不能再行险了!”
呃?甄琼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今日的安排,似乎把人吓着了?但是学造化大道的,炸炉还不是稀松平常?反倒是这“酸油”,今日试制成功,已经算是个稳妥的方子了,倒是比那些从未炼制过的药剂更安全些。再说了,他不还有防护套装嘛!
眼珠转了转,甄琼安慰道:“反正药已经做出来了,就先放着呗。若是没用,以后就不做了。只是这药对于年迈者,真的大有用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到呢。”
这话倒是让韩邈一时语塞。如今丧期已过,韩遐很快就要带着祖母一起来东京。祖母身体虽然康健,年岁却也真的大了,若是能多一味灵药,也多一分生机。只是这药想用的话,要确定功效才行。
握着甄琼的手,韩邈想了许久,才缓缓点头:“这药,须得先拿去试试。你暂且不要再制了,等我先判定药效可好?”
当然好!第一次做出的药,的确得有人试试药效。甄琼用力点头:“服药之后,记得躺平啊。不是吞服,必须压在舌底,连续服用不可超过三丸。还有眼中有绿内障的,最好也别服食……啊,对了,此药畏热,瓶子不可随意打开,也别贴身带着,要放在y-in凉处才好……”
甄琼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韩邈一字不敢漏,全都记在了心底。待人说完,他才笑了笑:“琼儿当真是用心良苦,我都记下了,定不负你这般辛劳。对了,过不几日,桑家瓦子会有场热闹,马球蹴鞠应有尽有,我请你玩上一日可好?”
这么辛苦做出药来,想听的不就是这个吗?甄琼眼睛都笑弯了,用力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果真被人看出来了。胸痹就是冠心病、心绞痛,最对症的自然是硝酸甘油了。这玩意最初确实是作为特效药的,后来诺贝尔发明了雷管和黄色炸药,才正式同于军事用途。还有琼儿搞错了一点,冠心病遗传机制复杂,不是都会传给子孙哒。
第55章
虽说暂时不用制“灵药”了, 韩邈还是仔仔细细查了一遍甄琼屋里的防护设备。当知道那丑陋粗糙的壳子和木板, 是为了护住头脸前胸, 以防被炸伤时。韩邈二话不说,命人重新制了一套用具。
以钢板为基,外罩灌了细沙的丝绵衬垫, 再裱上一层浆过的厚麻,分量不算太重,又能水火不侵。别说是玻璃器皿炸了, 就算丹炉炸了, 也不会伤的太重。原本简陋的头罩,也改成了面具样式的, 护目镜直接镶嵌在上面,就算是盛夏戴着, 也不会太过憋闷。
还有丹房,韩邈也仔细问了甄琼的意见, 准备在屋顶装一个大大的铁皮水箱。万一起火,打开龙头就能有水流倾泻,止住火势。屋外也要备要几个装沙土的大缸, 可以用来扑灭那些据说无法用水浇的“毒火”。还有屋顶和房梁, 要重新糊一层泥料,以免被飞ji-an的火星引燃。连原本的池塘,都改了水道,加了辘轳,只为防范于未然。
原本听甄琼说丹炉会炸, 药料有毒,韩邈并没怎么放在心上。现如今看到了那套护具,是真把他吓住了。既然没法劝甄琼放弃大道,就只能在这些边边角角做些弥补了,只盼万无一失,能保住他的性命。
对于丹房的改造,甄琼自然举双手欢迎。这么完备的防护,就算是州郡大道观,也未必能有啊!
改造期间跟韩大官人出门玩耍,自然也顺理成章了。
坐在马车上,甄琼看着街上车龙,也是目瞪口呆:“人怎么如此多?”
他又不是没上过街,但是从没见过这种连路都水泄不通的阵仗啊。所有能见到的店面,都挂上了彩绸,临街净是叫卖的商贩,摆着各种花里胡哨玩偶的摊子,一眼都望不到边。
“过两日就是乞巧节,京中大小门户都要设宴馈礼,出门的人自然就多了。”韩邈笑着解释道。
对于从小就长在道观,满门只有师兄弟的甄琼而言,“乞巧节”是个什么玩意,他是真没概念。只能边惊叹人多,边随着人潮缓行,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才抵达目的地。
桑家瓦子位于御街之南,就在皇宫边上,规模之大,就算东京城里也是首屈一指。下了车,甄琼就被眼前的建筑群惊到了,鳞次栉比全是屋舍,踮起脚尖都看不到边。这哪里是个院子,根本就是个小型城寨,而且还是塞满了人的那种!
见甄琼这副受到了惊吓的模样,韩邈笑道:“是不是比安阳的瓦舍要大多了?这里光勾栏彩棚就有五十余座,玩上一月都看不过来。最近恰逢佳节,人比往日还要多些。”
这不是“多了些”的问题吧?甄琼都说不出话了,紧紧扯着韩邈,任他带着自己,七绕八绕,来到了一座巨大无比的棚子里。棚内上下左右,密密麻麻都是座椅,粗粗一算,就能容纳千余人,这还不算那些明显是为贵人提供的厢阁。明明还未过午,棚里竟已坐了个半满,人声鼎沸,犹若闹市。
拉着甄琼走进了包厢,韩邈命仆从送来了瓜果饮子,方才笑道:“这是里瓦子最大的象棚,今日有马球蹴鞠,票早就售了个干净。”
马球是什么?蹴鞠又是什么?甄琼喝了口冷饮,压了压惊,正想问问。就听外面一声锣响,喝彩声立时冲破了云霄。
一群身着彩衣的汉子跑了进来,几个圆滚滚的球儿,在脚下腾挪。又是钩,又是挑,传来传去,如蝴蝶穿花。还有个健硕的汉子,踢球并不用脚,只用肩、肘、腰、腹,轻轻一抖,就能颠起球儿,却总也不让那球离身,就跟生了胶,牵了线一般,端是神妙!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几只皮球被踢了起来,越飞越高,越传越险,七八个人变换身姿,争抢落点。或是跳起头顶,或是倒挂金钩,或是飞腾胸撞,让人眼花缭乱,却又极有章法,竟是一只球也没落地。几人步伐越快,动作越大,场内喝彩之声就越响,口哨声此起彼伏,让人跟着兴起。
“这是足球?怎地不设球门?”甄琼连杯子都来不及放了,嘴巴大张,看的出神。大益朝也是有足球的,但是这等耍把戏的模式,他还真没见过!
“这是暖场的‘白打’,只看身姿,不计分数。两方对垒,踢‘风流眼’的,还要等马球之后。”韩邈含笑问道,“琼儿可曾踢过蹴鞠?”
甄琼傻傻的摇了摇头。他哪里会踢球?跳跳健身c,ao就不错了。整个道观,也就一位师兄能踢两脚,总被临县格物观借去,师父还老大不高兴呢。
“我倒是会两脚,没他们这般j-i,ng彩就是了。比起蹴鞠,当年我更善马球。”韩邈笑着答道。
“马球是骑马打的吗?”甄琼愈发好奇。
“自然。这群人下场,就该是马球赛了……”
韩邈话说完不久,场中几个踢球的果真下去了。一阵清脆马蹄声“踏踏”响起,就见一队改作男装的妙龄女子,骑马跃到了场中。一群女郎年纪都不大,一个个头戴短巾,身着窄袍,花鞍红靴,束带飘飘。绕场一周后,便分作两队,挥舞长杆,争抢起地上的小球。
“这支队可是东京城大大有名的。除了元宵节会在御街上演练外,就只有乞巧前后能看到了。”韩邈笑着解释道。
骏马奔驰,纤腰婀娜,明明是尺余木杆,握在掌中,却轻似柳条。小小彩球传来传去,马匹险险都要撞在一处。这等j-i,ng彩的场面,引得叫彩声一浪高过一浪。有人看飒爽美人儿,有人看球技j-i,ng彩,甄琼却目瞪口呆,转头道:“这么危险的东西,你还玩过?”
韩邈哈哈大笑:“马球、撞丸皆是时兴的玩意,我怎能不会?年少时打起马球,安阳城中都称一绝呢。”
甄琼简直被那弯弯的笑眼勾了魂儿,也顾不得这运动是不是危险了:“那我怎么从没见你玩过?”
这话,让韩邈面上的笑容淡了些,过了片刻,他才道:“自我弃学从商,就不再碰这些了。”
他幼时也是韩氏商行之主的儿子,连韩相公都高看一眼。结交官宦子弟,少不得随他们一起玩乐。而当他放弃了科举,转而从商后,这些贵人玩乐,就跟自己没多大关系了。
察觉韩邈神色不对,甄琼赶忙道:“不打也好,太危险了!若是落马,肯定要摔断骨头!”
知道这小道是在安慰自己,韩邈还是轻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对这些,也不是真心喜欢。只是乐见人吹捧,想出个风头罢了。放弃了科举,不再想着当官,也就无足重轻了。”
若是换个人,肯定会问问他,为何要放弃当官?可甄琼毕竟不同于常人,听到这话,反而十分认同的点了点头:“当官有什么好的,还是经商赚钱更好些。”
看沈括都穷成什么样子了,哪有韩大官人开店赚钱来得安稳?
韩邈失笑:“琼儿说的不差。”
当官有什么好的?自他知晓了茶法反复的根由,知晓了数不清的达官巨贾,才是让范文正公变法失败,让国库日渐空虚的元凶后。他就断了为官的心思。
当一个好官,又能如何?得罪权贵,就是发配边疆;卷入党争,流放沙门岛也是寻常;就算一心为国,遇上真宗那样的道君皇帝,寇莱公不也得客死雷州?当朝英杰如过江之鲫,却没一个能改一改国运,救一救万民。他一个诗文都不出彩的庸人,又有什么用处?
当日放弃宦途时,韩邈就知道,自己的才能并不在为官上。当个名动天下的巨贾,说不定还能造福一方,有些作为。谁料y-in差阳错,这些年走南闯北得来的见识,竟然还有上达天听的一日。
这世间还能改变吗?也许是能的。以他从未想过的方式。
目光转回,韩邈看向了身边人,心底忍不住生出了好奇:“琼儿可有什么心愿?”
当日自信满满的决心,此刻被人问起,到叫人有效害羞了。甄琼抿了抿嘴:“自然是炼出新物,做一个能开宗立派,让人敬仰的真人!”
韩邈讶然挑眉,他原本还以为甄琼的目标只是大道,没想到连“开宗立派”都惦记上了。只是甄琼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炼个新物就能有这般荣耀?每到这种时候,就会让他觉得,这小道的心思跟凡俗相去甚远,简直像是来自另一个国度。
然而自他嘴中说出的话,是如此坚定迫切,不容置疑。韩邈心头一动,只是扬名,似乎他能帮上一把。譬如那治疗胸痹的“灵药”,c,ao作得当的话,名噪天下又有何难?可若甄琼成了“有道高人”,还会留在自己身边吗?
迟疑了片刻,韩邈还是开了口:“若是求名,我兴许能帮上些……”
话没说完,甄琼就断然摇头:“出名自然要靠本事了!旁人又能帮上什么?”
开玩笑,东西都还没炼出来,他凭什么出名啊?有了成果,一鸣惊人才是他们学造化大道的正途!
那双眼亮的惊人,也毫无杂质,犹若稚子般澄澈动人。让人忍不住想要凑上去,亲上一亲,揽在怀中。
似被光刺到,韩邈闭了闭眼,才露出了笑容:“琼儿好志气。”
那语气中的宠溺,让甄琼涨红了脸。韩大官人果真不嫌弃他“好高骛远”,韩大官人真是好……
外面,似乎有人进了一球,欢声愈发高涨,像是要顶破天棚。两人却谁也没向场中,绞缠的视线碰了一碰,又悄悄缩回。韩邈笑了,伸手取了个果子,递在了甄琼手中。
“尝尝这梨儿。”
柔软的指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手背轻轻一擦,似乎摩挲过了心尖。甄琼只觉嘴里又干又渴,赶忙捧起梨子“咔嚓咔嚓”啃了起来。
看着那泛红的耳尖,韩邈微微勾起了唇角。既然并不讨厌,他可就要得寸进尺了……
第5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