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琼已经重新点上了丹炉,哼了一声:“随便找个桌脚垫垫吧。”
画轴怎么垫桌脚?安平不由苦笑,拿着字帖退了下去。这等伤脑筋的事情,还是交给阿郎处置为好。
当天下午,韩邈就回到了家中,笑吟吟进了偏院。
这些天,他忙的分身乏术,不知多少权贵想要攀关系,讨个银镜,或是买套“春归”。在这群人之间周旋,婉言拒绝还不能伤了和气,花的j-i,ng力着实不少。
因此听到安平说起的“趣闻”,他忍不住大笑出声,这些日攒下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也生出了回家的念头。香水紧俏的消息,也当让他的小琼儿知晓才行。
结果进了丹房,就见甄琼头戴两个玻璃片制成“眼镜”,口戴略略高耸的“面罩”,手上还有小羊皮缝制的“手套”,聚j-i,ng会神的倒腾一堆玻璃器皿。
这几样装备,实在古怪的紧。但是甄琼想要,对于韩邈又算得上什么?况且听闻这些东西能减少毒素对人体的损害,韩邈立刻就按照甄琼的要求,一丝不苟做出了好几套备用。
并没有出言打搅,韩邈站在门口,静静看着甄琼炼丹。说起来,戳破铅、汞伤人之事,也全赖这小道的提醒。谁又能想到,当年为祸的“金丹”,会变个模样,再来戕害女子?
韩邈并不在意“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的美态,没了铅汞,自还有其他能制粉,制脂膏的物事。只要那些最喜花钱,奢侈无度的主顾生出疑虑,上行下效,自能让流毒稍稍缓解。就算撇开了钱财,也算功德一件了。
正想着,甄琼已经做完了手里的实验,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门边的韩邈。一把摘下护目镜和口罩,他跑了过来,喜滋滋问道:“可是要发薪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甄道长:你缺的是显微镜吗?你缺的是个贴心的爸爸!
米芾:???
那句诗来自晏殊。古代女人确实要全身扑粉,而最高档的粉就是铅粉,还有用朱砂调制口脂的,烧水银变成“银朱”(红色氧化汞)再加点麝香做胭脂的,更别提那些服食砒霜美白的……千奇百怪,越是有钱越是瞎搞。在加上男人的纵欲和酗酒,难生出健康的孩子真是太正常了。
还有米芾的那两本临摹作,二十年后作价八百贯。琼儿,觉得赚了吗?=w=
第41章
这话听得韩邈失笑。按理说, 一百贯的月俸, 放在东京城里也算高的了。但是比起一套的“春归”, 又算得了什么。只香水铺开店一月的收入,就足够甄琼拿到金山银海也似的分润了。只是突然的,他又不想这么早告知甄琼这个好消息。放到年末, 给他个惊喜岂不更好?
“琼儿辛苦一月,月俸岂会短少?”韩邈微微一笑,“只是近日银价大跌, 还要把钱换成银锭吗?”
“什么?”甄琼震惊了, “银价还会跌?!”
“银价须得看产量。如今雄州产银多了,价自然要跌些。市价已到了每两折钱一贯……”韩邈慢悠悠说道。
“一贯!”甄琼捂住了胸口, 满脸不可置信。他那八百两,竟然转瞬就跌了一半!这是什么世道?!
见甄琼一副要心梗的样子, 韩邈笑着道:“莫怕,我也可把这些钱换成金锭, 金价向来只涨不跌的。”
甄琼此刻哪还肯信?呆了半天,突然道:“我要把钱存进银行!”
虽然只拿个存折,总觉得不太安心, 但是银行好歹有利息吧?总不至于整天提心吊胆, 还要担心存款减少……
谁料韩邈闻言,皱了皱眉:“银行是兑金银之处,并不能存钱。若是你真想存,可以存入交子铺户。把银钱换成交子,只要给些存管费用即可。”
南方是有些地方, 会把金银铺称作“银行”,只是不会帮人存钱,只是贩售生金银,或是金银首饰,兼做些兑钱买卖罢了。倒是大商贾会把钱存进交子铺,换来交子,以便路上携带方便。只是店家索要的存管费用不同,信誉好的大店,总是收费贵些。
甄琼简直要吐血了:“怎么存钱还要给人掏保管费?不是给利息的吗?”
这大宋也太坑人了吧?哪有这样办银行的?
他说的乱七八糟,韩邈却听出了些端倪:“你可是想收息钱?那怕是只有请行钱放贷了。”
雇佣行钱,让其代管本金,用来放贷,确实所获不菲。但是遇上不怎么可靠的,陪得血本无归也不无可能。
“放高利贷?”甄琼猛地摇头,他才不干呢!违法乱纪,万一赔了还得把本钱搭进去,岂不要命。
见他急得六神无主,韩邈微微一笑:“贤弟若是不信别人,可以信我啊。把钱搁在韩家账上,由我帮你生财,每月只取息钱可好?”
这也正是韩邈此番逗弄甄琼的本意。如今只是八百两还好,就算搁家里也没甚关紧。等香水的分润出来时,当真要有万贯了。直接交给甄琼,必然会被这小财迷埋在地下,还是他来管着更好。反正月俸也有了,让他领些零花即可。
“嗯?”甄琼眼睛一亮,“给多少息钱呢?”
“每月三厘怎么样?”韩邈笑道。若不c,ao持高利贷的话,这息钱当真不低了。
“也就是存入百万钱,每月能有三千钱的利息?”甄琼立刻算出了利率,这跟银行也不差多少啊!“那我这八百两……”
“自然是按原先银价的来算。”韩邈答的极为痛快。
甄琼两眼放光,只觉眼前男子更加英俊潇洒了。嘿呀,他的眼光当真不差,还是要继续努力健身才行!
下定了决心,甄琼把那一箱银子搬了出来。想了想,又让韩邈把月薪的一半存了进去,打算身边只留五十贯,其他钱都要好好存起来吃利息。
韩邈自无不可,还应其要求,做了个小册子。在上面写明了每笔钱存入的时间,息钱的额度,还签字画了押。
拿到了存折,甄琼才算松了口气,叹道:“虽不如国债,也不错了。”
“国债是何物?”韩邈好奇问道。“国”和“债”似乎是压根不搭接的两个字眼,听起来当真古怪。
甄琼哼唧了一声:“就是朝廷开个欠条,借百姓的钱,将来还钱时可以贴些利息。”
他是没买过,但是他师父当年炒国债,听说还小捞了一笔呢。可惜国债这玩意,不是时时都有的,他那时又没钱。结果到了这大宋,好不容易有了高薪、有了分润,却没了国债,实在让人扼腕。
朝廷还能给庶民开欠条借钱?韩邈听的失笑,摇了摇头,转开了话题:“金明池已经开放,此时是东京城头等热闹的去处,琼儿可要去看看?”
每年三月初一到四月初八,皇家御苑金明池,就会对京中百姓开放。届时彩棚遍地,食肆阻道,还有数不清的博戏摊子。就连池里的鱼儿,都能花钱垂钓、临水烹脍。实乃万民同乐的盛会。
虽然天子今年不会驾临金明池,但是池畔仍旧热闹。甄琼这样的乡间小道,怕是连个大点的集市都没见过,莫说此等景象了。也该带他去开开眼界,游玩一番才好。
拿到了月薪,又有了存款,甄琼也是神清气爽,只是思索了片刻,就干脆点了点头:“这次我请你吃饭!”
他也是有钱人了,不能太吝啬的。吃一顿饭,应该也花不了多少钱吧?
没想到甄琼突然变得如此大方,韩邈不由笑了出来:“那愚兄就盼着了。”
时间过得飞快,不多时就到金明池游乐的日子。韩邈和甄琼早早就坐上了车,前往金明池畔。此刻金明池依旧喧嚣震天,人潮似海,离得老远就要下车步行。甄琼哪能想到这是个比瓦舍还要热闹的地方,看的都呆了,紧张无比的跟在韩邈身后。好在对方早早就定下了一个池边彩棚,还有酒水点心,可以坐在棚里观看杂耍、水戏。
坐下喝了两杯饮子,甄琼才缓过劲儿,开始东张西望起来。韩邈笑着指了指南岸:“若是天子亲临,会在那边搭个彩棚,赐宴群臣,观看龙舟争标。那时的景象,要比今日热闹百倍。”
金明池实在太大,隔着湖面,哪能看清对岸人的模样?甄琼不由动起了脑筋,要不要趁早弄个望远镜出来,到时候说不定也能一观天颜呢!
好在这大逆不道的想法,没人知晓。很快,金明池都沸腾了起来。奏乐的,舞狮的,演杂剧的,变戏法的,在池里小舟里使傀儡戏的,两岸欢声简直震破天穹。南边高高的城楼旁,还立着两栋彩楼,上面女子的锦衣连成彩云一片,耀的人眼花缭乱。
最让甄琼吃惊的,就属那水秋千了。只见三男两女蹭蹭爬上几丈高的竹杆,猛力荡起秋千,自高空一跃而下,坠入水中。水花四ji-an,喝彩雷鸣。有些大胆的,许久都不曾冒头,过了数十息,竟然从另一侧的岸边爬了出来。看得人心惊r_ou_跳,目瞪口呆。
甄琼巴掌都拍痛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坐回位置上,咕咚咚喝了一碗凉饮,长舒口气:“这金明池的百戏,果真不同反响。”
“若是龙舟争标,更是欢闹十倍。”韩邈笑道,“下来还有几场杂耍,可要在帐里用餐?”
“还是出去吃吧。”甄琼想了想,下定了决心。虽然还想继续看表演,但说好了请客的,总不能失言。
韩邈并没说,租用彩棚一天的花销,十倍于他那点儿零花钱,只笑着应是。于是两人又携手前往池畔的食肆,品尝起了各色物美价廉的小食。唯有安平须得背着五十贯钱,苦哈哈跟在后面付账。
且不说这两人玩得尽兴,深宫之中的天子,也听说了金明池热闹非凡的景象。轻叹一声,赵顼道:“百姓无忧,才是朕之乐。”
虽然没法亲临金明池,与百姓同乐。但是看到京城终于褪去了哀思,重新热闹起来,也让他心底稍安。当年身为亲王时,他也见识过金明池畔的景象,若是明岁正式举行了登基大典,亲临校阅水军,又该是何种模样呢?
这一叹,倒是显出这位天子的心胸。一旁韩琦道:“官家有心万民,乃国之幸也。”
比起那不争气的先皇,如今的天子着实让身为宰辅的韩琦满意。这不是个深居内廷,不晓世事的少年人。赵顼生于民间,长到十几岁才随先帝入宫,对于百姓,对于国事的理解,也不同于那些只知书上言的庸碌皇子。只是此事也像一把双刃剑,天子未曾学过帝王术,又太过年轻,说不定会意气用事,莽撞施为。还是需得贤臣辅佐,才能使江山稳固。
而他一如既往,愿做这个社稷之臣。
听韩琦这么说,赵顼笑了笑:“朕也受相公恩惠良多。自宫中不用铅汞后,几位宫妃身体都康健了些。等今年采选宫人,说不定会诞下健康的皇嗣呢。”
这几月忙于政事,韩琦虽然听说了宫内的变故,却不知此事竟然跟他扯上了牵连。不动声色的行了个礼,韩琦淡淡道:“皇嗣事关社稷,乃两宫圣明,臣哪敢居功?”
听到韩琦如此谦逊,赵顼更是满意颔首。不再谈这些琐事,他又提起了国库亏空的大事。
一个时辰后,离了垂拱殿,韩琦第一件事就是招来心腹,吩咐道:“去查查,禁绝铅汞之事,究竟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韩邈给的相当于三十万存一年利息一万二,相当不差了。
第42章
看着手中请帖, 韩邈略有讶然的挑起了眉。
马上就要入夏, 新品“夏凉”即将上市, 且要添薄荷、蔷薇、梨花等新制的香水花露,就算是韩邈,也忙得脚不沾地。谁料还未到“三月之期”, 相府就来人送上请帖,这意义可就大不相同了。
小小一封信笺,分量可不算轻。韩邈略一思量, 便起身道:“备份‘夏凉’, 并各色礼物,前去相府。”
韩琦召见他, 十有八九不是为了香水铺这两月的进帐,而是宫中的消息, 终于传了出来。
因那宫人是第一个买走“春归”的,随后三宫就整治宫务, 倒是把香水铺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掩了下去。这些日虽然如常提醒那些买香水的贵妇,但是更多人以为店家j-i,ng明,摸到了局势之变, 这才趁机推销自家香品。却没想到, 根由是从此而来。
只是一般人想不到,韩琦这等宰相若是细究,查出原因并不算难。这突如其来的召唤,怕也是因此而来。
不过对于此事,韩邈并不担忧。或者说, 他等这日也许久了。
带上礼物,韩邈乘车来到了相府。这次没有等上半日,直接被请入了正厅,见到了给他下帖之人。
“小子见过相公。”
还是亦如前次的毕恭毕敬,然而这次,他的大礼没有拜下去,座上人便道:“起来吧,只一月不见,你当真让老夫吃了一惊。”
口说“吃惊”,但是韩琦的语气依旧沉稳无波,让人猜不出喜怒。韩邈微微一笑:“小子只是误打误撞,没想到会让相公挂心。”
这回答也不卑不亢,并无半分炫耀之意。韩琦微微颔首,问道:“不可用铅汞,你是如何想出的?”
想要查出两位宫人出宫的事情,对于韩琦确实不难。也很快就得知了韩邈开的那家新店,有多出名。那可不是区区香水的问题,不论是谏言不可再用铅汞,还是那价值四十二万的香品,亦或者明亮无暇的银镜,都十足的出人意表。
当初韩琦说出“三月”之言,意在考验,也是给韩玉之子一个面子。没料到这小子只花了一月,就连天子都惊动了。
韩邈直言道:“去岁家祖母险些被野道人骗服金丹,多亏一位小道长相助,才捉了那贼道。小子方才知晓铅汞之害。然现世服丹者少,用铅粉、银朱者却多。整日涂用这些,焉能无害?因而在开店之初,小子便多方打探,也见了不少年迈伎女。其容貌、牙齿,让人触目,能健康生子者更是少数。这才有了那句告诫。”
甄琼在其中的作用,韩邈自然不会冒然说给旁人。而且事先调查也是确有其事,非但如此,他还按照甄琼的建议,给鼠、兔喂服铅汞,这才断定其有大毒。
世上用铅粉、脂膏最多的,除了高门贵妇外,自然就是那些花枝招展的卖笑女子了。这一套说辞听来新奇,却能显出此子微知著的本事。韩琦点了点头:“你这谏言,若真能让后宫诞下健康子嗣,也是大功一件。届时怕是天子、太后皆有封赏。”
“不可滥用铅汞之事,乃是我教给掌柜刘二娘子的,只要进店购入香水者,皆会告知。今次不过机缘巧合,岂敢居功。”韩邈立刻道。
见利不忘义,大功不求赏,倒是显出了君子之风。韩琦面上露出了些笑意:“坐吧。”
这般随和,倒似对待子侄了。韩邈谢过之后,在一旁落座,立刻有婢子递上了茶水。
这算是通过了宰相的考校吗?韩邈笑道:“鄙店即将上夏季新香,小子也带来一份,献给相公。”
说着,他身后跟着的婢女,立刻捧上了木匣。
韩琦并不避讳,命人接过,亲手打开了乌木匣盖。里面果真琳琅满目,皆是琉璃。取出那瓶香水,他放在鼻端嗅了嗅,便道:“可是加了薄荷和冰片?”
“正是。新香名为‘夏凉’,取消暑清亮之意,还能驱赶蚊虫。”韩邈答道。
“你这制香的本事,已入境了。”身为调香大家,韩琦这句夸赞,殊为难得。
“若非当年受相爷教导,小子怎能制出如此好香?”韩邈谦逊道。
这一句,倒是带出了十年前的种种。看着那身材挺拔,模样俊朗的青年,韩琦在心中暗叹。当年他倒是没看错此子。
放下那琉璃瓶,也没有拨弄匣内机关瞧那银镜,韩琦道:“你这一年来,又是新茶,又是新糖,又是新香,着实另辟蹊径,风生水起。只是这些,未必能独占行市,或早或晚,都会有人仿制。你可想过对策?”
如今市面上已经出现了仿制的银镜,不似韩氏铺里的那般明亮,但是胜在人人可买,也是相当红火。而不论是香水花露,还是白糖,只要花些时日,早晚能被人摸出门道,制出相似之物。韩琦并不会经商,却也知道独门的法子,未必能长久。若是满街都是银镜花露,又要如何赚钱?
韩邈笑道:“世上哪有旁人参不透的秘技?只是耗时多少,花费几何罢了。然而总有几家店,能脱颖而出,不过是质量更优,经营更好罢了。小子虽然不才,这点底气,还是有的。”
两人都没提可能会出现的权贵倾轧,行会排挤。只是论经营之道,显然能让新糖在半年内铺遍东京,能让香水在一月内上达天听,这样的本事,绝非谁都能有的。
看着面前青年自信而沉稳的面孔,韩琦突然道:“你当年也是进过学的,听闻还考过了解试?”
这一问来的突兀,韩邈微微一怔,立刻道:“确有此事。不过是八年前了。”
自十六岁起,他就放弃了学业,专心从商。只是现在韩琦问这个,肯定不是想让他继续考个功名。因此韩邈心中,微微一紧,只觉韩琦接下来的话,不会好答。
果不其然,韩琦眼睛微眯,开口问道:“你才华不差,又学过经世之学。老夫且问你,如何为国生财?”
这问题,可太大了!区区一个商人,要如何作答?
韩邈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声:“大国并非商铺,牵扯太多,岂能一言概之?只是凡举生财,不外乎‘开源’、‘节流’。如何节流,小子不敢妄言。如何开源,却有些浅见……”
这回答,可有些出乎韩琦的意料。在他看来,不敢答,或者胡乱作答,都不奇怪。别说没有官身之人,就算是治州县的,谈起天下事也不乏空泛妄言,无法切中利害。
然而韩邈没有,他直言不谈“节流”,正因知此事之难。“冗官”、“冗兵”、“冗费”,正是国之积弊。当年韩琦同范仲淹、富弼一起推行“庆历新政”,不到两载就被赶下台去,贬官下放。乃至范仲淹这等大才,致死也未能再回中枢,连棺椁都被拦在了洛阳,不得进京。
因此他当了宰相之后,也一改当年锋锐,只求朝堂稳固。实在是“节流”之难,难于上青天。
而“节流”就如此难了,“开源”更甚。若想“开源”就要夺利,自黔首囊中,自豪贵手里。盘剥百姓太过,迟早官逼民反。而对豪富动手,则不啻于虎口夺食。
他竟敢谈“开源”二字!韩琦的目光瞬间锐利了起来,三朝宰辅的气度,足能让人胆寒。
然而韩邈并不惧怕那如电目光,只侃侃道:“钱若流水,须时时运转,方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若是聚之束之,迟早变成死水一潭。本朝不似唐时,不禁行商。商税之高,远超农桑,暗合流水不腐之意。若想生财开源,也当从商事下手。”
韩琦没想到他说的竟会是这个,不由皱了皱眉:“莫不是要提商税?”
韩邈却笑了:“小子也是商人,怎会谏言让朝廷提高商税?只是国之财有恒定之数,若只在国中敛财,不过是取民之财,国富则民贫,非长久之道。然天下何止一国,若是取他国之财,入大宋国库,则民愈富,国愈富。”
“你是说,边榷?”韩琦有些听明白了。朝廷每年都要给辽、夏岁币,然而十数万的绢、银,还不如边榷商税十之一二。若单论花销,自然是岁币比累年备战要划算许多。
“不只是边榷,还有市舶。”韩邈收起了脸上笑容,“如今不论是边榷还是市舶的商税,都远远小于交易之量,大量商人不经榷场,而走黑市、私港,正是因为商税太高,榷场太少。若是能在辽夏边界,多开几个官营的榷场,再减些税赋,哪个商人不愿走明路呢?而每年海岸往来商船就有成千上万,设置市舶司的港口,却少之又少。就连泉州那等良港,也不置市舶司。如若多开良港,出入港口的海船皆收取税赋,哪怕降些税,收上来的钱也能剧增。而这笔钱财,是农桑之税万万不能比的。”
韩琦沉默了,他是不懂商事,但是j-i,ng通政事。若真如此,除了那些掌控黑市、私港的世家巨富,不会触动任何人的利益,反倒是中小商人皆要抚掌称快。推行下来,并不很难啊。
然而思虑片刻,韩琦缓缓道:“只是如此一来,难免铜子外流,怕是麻烦……”
钱荒是大宋立国以来就头痛的问题。若是同国外做生意的多了,岂不更让银钱外流?
“既然是边贸,自然可以以物易物。用茶、瓷、绢、漆器换取别国金银、牲畜,未必需要付给对方银钱。也可减免金银铜铁的入关之税,自有客商成船运来。”韩邈顿了顿,“更甚者,可以开放些日常用具,如锅碗、漆桶、梳篦、刀剪。或以j-i,ng美取胜,或以价廉占优。久而久之,辽夏依赖国内产出,自然民生凋敝,国力损耗。真到战时,只此一策,就抵百万强军!”
好大的口气!区区一个商人,也敢在他面前谈什么军国之策?然而这法子,只要仔细思量,就知并非是异想天开。边贸对于朝廷向来重要,唯一要顾虑的就是铸币外流之祸。若能解决这个隐患,旁的问题倒不是特别难办。
开市舶司,不过是建港、派人的事情。那么多冗官,还挑不出几个能用的吗?至于边榷被军镇控制的事情,以往他可能还有犹豫。可现如今,国库亏空都超出两千万贯了,再不想出法子,难道要等朝廷崩溃吗?
比起其他办法,这已经是最为温和,见效也可能最快的办法了。
沉吟片刻,韩琦突然道:“若开了边榷,你卖香水、新糖,恐怕获利不菲吧?”
韩邈微微一笑:“这些物事不涉民生,皆为奢侈之物。若是辽国、西夏,乃至大食的公卿王侯挥金如土,争相抢购,想来也能为国增税不少。”
他并没有说自己会从中获利多少,只说这些东西,会让多少异国的公侯沉迷其中,从而产生巨额的商税。
韩琦唇边露出了笑容,突然道:“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在外进学?”
韩邈立刻道:“舍弟今年就要出孝,会参加秋试。”
韩琦颔首:“让他写个行卷,拿来老夫看看。”
这意思太过分明,韩邈面上立刻露出感激神色:“小子这就让他递上行卷,多谢相公提拔!”
很是满意韩邈的机灵,韩琦淡淡道:“时辰不早,留下来用饭吧。”
韩邈一笑:“小子也许久未尝过叔祖家的羊头签了。”
一声“叔祖”,恰如其分的让关系拉近了几分。这小子果真是一副玲珑心肠,不做官,却有些可惜了。
韩琦笑笑,似对家中前途无量的小辈一般,引着韩邈去了饭厅。
一顿宰相家宴用罢,再出门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韩邈站在车前,深深呼了口气。自己当年得知范文正公那样的大才,都无法扭转时局,才断了当官的念头,选择经商。也做好了花上三年、五年,才能一展手脚的打算。谁料只区区半年,就天翻地覆。连胸中谏言,也能对宰相直抒。
当年从商时,又岂能料到今日?如今有阎夫人在御前美言,有韩相公这个“族叔”撑腰。整个东京城,也没多少人能觊觎他的铺子了。
这一切,多亏了那小道。一想到那个没正行的小家伙,韩邈面上的神色便舒缓了下来,唇边也浮起笑容。再拉他出门游玩,甄琼是否还会大方请客呢?心中烦忧尽去,韩邈翻身上马,抖抖缰绳,向着家中驰去。
第43章
虽然心知引甄琼上钩不难, 韩邈还是选了个万无一失的时候, 问起此事。
“琼儿, 这月的薪俸,你要存入多少?”面带笑容,韩邈问道。
“存八十贯好了!上月的钱都没花完呢。”听到发薪, 甄琼立刻兴奋起来。
如今他也是知晓东京的物价了。寻常一户人家,就算租房加天天外食,一月也花不到十贯。他住在韩家, 吃穿用度皆不缺, 出门吃饭的时候也少,身边有个三五十贯绝对够用了。
韩邈自无不可, 让甄琼取来了那小册子,亲笔为他写上这月的账目, 又笑问:“领了这么多钱,琼儿不再请我吃个饭吗?”
“请!”有了钱, 甄琼可是豪气干云。上次在金明池时,一天下来他才花了八百钱,听安平说, 还是那边卖的吃食略贵的缘故。现在又发了薪, 请一顿饭还不轻轻松松?
见甄琼这么大方,韩邈就知他只知脚店和杂嚼的价格,并不晓得在正店吃上一顿要花多少。不过韩邈在乎的,又岂是钱多钱少?只小道这副昂首挺胸,自信满满的模样, 就让他欢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