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晟就跪在正中央,挺着背,一刻也不肯松懈。
门关了,将风云冷山都隔绝在门外。
内堂比她想象的稍好一些,但在这个时节,虽不透风,却也仍旧是冰窟一般地冷。
青青立在原地静静看他许久,静静端详着眼前这位就连跪地都如松柏挺拔的男人,心中没来由地便对他生出一股敬意,或许他根本不需要安慰,或许他早已经修成铜墙铁壁,无懈可击,她来不过自作多情,多此一举而已。
她退缩了,方才那一身孤勇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近乡情怯,是患得患失。可恨他耳聪目明,她不自觉后退半步,他便已听出大概,“怎么?怕了?”
青青也倔得很,不肯轻易服输,他越是说她怕,她便越是要上前,索性走到他身边去,却又不肯对着他们陆家的列祖列宗下跪,便干脆背对祖宗挂像与陆晟并排坐着。
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她开口,陆晟忍不住问,“不是特地赶来劝朕,怎么半句话也没见你说。”
青青缓缓吐出一口气,下巴磕在膝盖上,瞧着仍是个半大孩子,“我原预备了一车子话要说,见了面反倒说不出口,想来都是说给世间俗人听的,不必在你面前白费口舌。”
“我只当这是恭维。”
青青莞尔,耳边碎发落下来,毛茸茸的越发像猫,“父皇没了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也活不长了,倒不如死了干净,三番四次摸着剪子,却下不了决心望喉咙里送,后来便哄着自己,定要手刃仇人,才算死而无憾,但日子久了,渐渐连父皇的模样也记不起来,大约人心都只自保,渐渐将痛苦的记忆都埋葬,留下的,也说不上开心,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咸不淡,模糊不清。所为爱恨情仇,从来都只是生者的欲*望,与已故之人再无关系。”
她说完,仿佛终于卸下心中重担,却也不自觉伤感得流出泪来。
陆晟仍然保持着直挺挺的跪姿,面向祖宗牌位,眸sè漆黑,沉沉如此夜,“这一席话,你究竟是用来劝朕,还是说给你自己听。”
“或许……两者皆有?”她丢去重负,嘴角带着一丝浅笑,在烛光下更显柔媚,“我与四叔,都活的太累了。”
陆晟仰起头,看向先祖画像,“朕,北抚辽东,南征乱贼,破真门关以取京师,守晋安以镇西北,平江浙、两湖,而未屠一城,朕自认对得起天地祖宗,然因一生杀伐过重,才至天地降罪于我、朕,令天下、令陆家无以为继,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但求天地明鉴,若要降罪便罪于朕一身,不可毁陆家万世之基业。”
他说完,闭了闭眼,等情绪归于平静,才侧过身来牵了她的手,“见你来,朕心中很是安慰。”
青青在他直白的目光下忽而慌乱起来,低着头去寻蒲团底下明黄的绸布,直到他伸手将她鬓边碎发拂到耳后,他或许将要说些什么,但一切都被周英莲的慌乱打断,被他领进来的除开陆晟的贴身护卫巴海,还有禁军统领于成双,他行过礼后匆匆说道:“陛下,山中有贼子谋逆,已与禁军缠斗起来,末将粗略估计,约不下三千人。”
这三千人一出口,立刻把周英莲吓得一抖,他面sè煞白,又听巴海说:“逆贼训练有素,有备而来,此地不宜久留,奴才斗胆请陛下移驾他处,由铁甲十三军护送陛下下山。”
“山中大雪,道路已毁,他们四处设伏,便是你有通天的本领也走不出去。”陆晟神sè淡淡,在周英莲进门时早已起身,此刻他逆光站着,长影铺地,如一尊怒目金刚,万事岿然不动。
于成双急急来表忠心,“末将愿死战到底,但请陛下先退至山顶佛寺,待援军一道……”
“不会有援军了……”陆晟良师一般指点于成双,“所谓有备而来,自是已将旧都驻军打点妥当,即便从京城请来援军,想来能破了旧都,再打上山来,也需十日光景,来不及啊……”
于成双哑然,巴海吐出一句关外话来,“愿为陛下万死不辞。”
大敌当前,臣下个个战战兢兢以图生机,陆晟却一反常态地悠然起来,先前丧子的痛苦已遍寻不着,他竟有闲心吩咐周英莲,“朕到偏殿歇会儿,去把棋摆好,朕要与贵人论一论棋艺。”
他走上前,看着青青说:“前些日子你说你活不长了,是说活到今日不是?怎么?贵人算准了时辰要为朕殉情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