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铭雪
见对方仍无开口说话的意思,伞下人轻笑,目光向上移去。
纸伞撑高,露出一张极为俊美而苍白的容颜。一双琥珀色瞳仁中,暗藏狂潮。
柳铭雪从小就是美人坯子。唐见当年捡回他后,差点将他错认为姑娘。而随着年龄增长,这副皮囊愈发妖孽,性子也愈发捉摸不透。
以前他给自己的感觉是“美人”,但现在,只有“毒蛇”。
唐见按捺住额间跳动的青筋,不停告诉自己不许在这里露出马脚。可要是他开了口便会露馅,眼下,怕是只有杀出一条生路了。只是这人看着自己的眼神令他着实不悦,像是要将他看出一个窟窿来。而说到底,承不承认是一回事,问题是,他是如何看出自己的伪装?
然而,还没等他出剑,柳铭雪的目光慢慢从他的脸上移去了肩膀,蹙眉道:“你瘦了?”
听他这话,唐见再也忍不下去。害他至此的始作俑者,哪儿来的脸面说这句话?
利剑“铿锵”而出,卷着花雨凌厉刺去!
见对方态度淡漠,柳铭雪脸上的表情也慢慢冷却下来,可嘴角依然挂着一抹不明笑意。
“好,那就让铭雪好好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说完,伞面旋转,亦是携着满风花对应袭来的“花剑”。在剑与伞接触的一瞬间,唐见猛然感觉虎口处震得发麻,痛感也随之而来。他心道不妙,赶紧撤回剑势转攻为守,寻到机会再次出击!
其实他们二人的才学武功皆出自于师父飘渺仙人。虽路数相同,但因悟性差异彼此的实力亦有很大差别。
唐见一直重武轻文,而柳铭雪则恰恰相反。所以这一仗,唐见本以为可以打个平手。可是这一招过后,他不那么确定了。
“好啊,合着以前过招都是客套我的。”这样一想,心中怒火不由升得更快,剑招也愈发迅速。但柳铭雪似乎不打算接招,只是一味避让,顶多以伞骨挡回他的剑。
自始至终,唐见居然没有伤到他一星半点,甚至几个回合下来,对方连一片落花也未沾到。
“师兄,我们快些打吧。铭雪为你备了你最爱的醋鱼,回去晚了可就不好吃了。”
自己累的要死要活,这人居然悠哉游哉出言调侃。
他还真不想玩下去了。
唐见后退三步,收剑入鞘。右手提起地上的人,冲着柳铭雪一扬下巴。
“怎么?”
柳铭雪顿住。堂堂帝天师,竟随着一个“无名小卒”的动作停了下来,驻足静静等待对方开口。
他手中的人感觉到不对,刚打算挣脱时身子猛然一轻,带着惊人力道飞快朝柳铭雪而去!
唐见竟然将他扔出去了!
变故就在一瞬。
唐见趁着柳铭雪应对“飞来横祸”之际,脚下注力,以凭生最快速度朝城门冲去!
“你……”
惊愕的字眼卡在喉间。
唐见终究没忍住,侧首回看过去。只见柳铭雪迅速撤了伞,左掌狠狠拍向来人,右手却朝自己方向伸来,想攥住唐见的衣角。但唐见这一步太险、太快,指尖只能触摸到他一角的布料。
就这么一眼,不知是不是自己眼神又不好使了去,他竟在柳铭雪的眼中看到了——不舍。
做戏真要做到此等地步?
他不会相信他,至少现在定是不会。
收回目光,唐见没有留恋,飞身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大、大人,不是小的不争气,是唐见那贼人他、他太狡猾!”那被唐见救下的“妖魔”颤颤巍巍扯下脸上的符布,露出普通人的容貌。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妖怪或九皇子,只是用来钩人吃饵的假象!
他跪在地上不敢再多言,而余光瞥见帝天师仍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
“你叫他什么?”
这句质问藏了怒气,他吓得不行,连话也说不齐整了,“我、我……”
柳铭雪笑着捡起落在地上的伞,轻柔地拂去上面的花瓣,嘴上却说着令人惊怕的话语。
“你听到了不该听的,当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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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都快落山,可还是瞧不到山的那边有人来。
孟平干脆爬到一棵歪脖子树上,伸直了脑袋使劲儿张望。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等来了一辆——牛车。
“哎呀气死我了,不是说好了这个时辰在这地方等吗?”孟平熟练地翻身下树,干脆找那个老农问问看,在路上有没有碰见一个瞎子姑娘。
“老伯伯,你来的可有见过一个人?他……”正说着,只见牛车后面抬起一只腿来。孟平怎么瞅怎么觉得这只蹄子像是从他家主子身上长出来的。
“主子?你怎么变这样了?!”
孟平连忙将唐见扶起来,关切道。
“轻点儿,胳膊疼。老伯,多谢你载我一程。”
唐见就着他的手,慢慢下了马车。而孟平问他的问题,旁边的老伯帮他答了话:“小兄弟,你们家姑娘是不是哪家府上的千金?这般柔弱的身子就不要同家里置气,早些回家吧。”
唐见此刻本就郁结不已,这出了帝都总算不用憋屈了。
“我并非离家出走,而是……”
老伯瞪大了眼,一脸顿悟,打断他道:“那就是不满意家里指的亲事了!孩子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夫家不好,也比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好吧?若对方品性良善,也不会对你不好啊。”
不知为何,一听老伯说起夫家,唐见脑海中不自主浮现出一人的身影。但他的品性有问题,对他也不好,唯一正确的就是确实将他逼得离家出走了。
孟平瞧出唐见心里不快,忙拿了些银钱打发老农走,搀扶着唐见往他们事先找好的住所而去。
“主子,九皇子我已经安顿好了。”
“你做得很好,辛苦了。”孟平的话让唐见回过神来。
此次劫人,唐见早已看出其中端倪。
从一开始他便怀疑这会不会是敌人的圈套。以九皇子的身份地位而言,皇宫之中除了老国主敢动他之外,就只有柳铭雪了。
唐见心里防着他,自然放心不下。于是告诉孟平,让他在除魔节当天,悄悄潜入准备游街的车队之中等待时机。而恰恰误打误撞,在一次搬运途中,孟平亲眼看见有人暗中又将玄策掉了包,遂赶紧通知唐见,让他小心。
于是,这才有了唐见大张旗鼓去劫人的事。这一切,只是为了掩护孟平顺利将其救出。
唐见抡圆了胳膊,待酸涩感稍减,对孟平道:
“且带我去看看他吧。”
☆、神秘人
为躲避后续的追杀,唐见特意选在距离帝都较远的偏僻村落里。
来到瓦房前,推门而入便能看见一张瘸腿的木桌子和小炕,炕上躺着一人。怕生出事端,孟平早以为他换好寻常服饰。乍眼瞧去,他只是农家少年郎,而非大封国金贵的九皇子。
“人还没醒么?”
唐见寻了把完好的凳子坐下。许是在棺材里躺了太久,动辄之后如全身散架,走两步还要喘一喘。真真是大不如前。
孟平走到床边,娃娃脸上满是担忧,“可能是药效未散,再昏睡些时辰就好了。主子,我们接下来去哪儿?现下九皇子被劫走,宫里肯定会派人追来。要是那柳贼人也跟来,恐怕我们连今晚也呆不下去啊。”
唐见抿唇思索片刻,对孟平道:“给我两枚铜币。”
“哦哦,给。主子,您要卜卦么?”
唐见将铜币放在掌心之间。念随心动,待摇晃三次之后,遂把铜币抛在桌面之上。
“一正一反。就如此?准吗?”孟平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简约的卜卦仪式。不,甚至连仪式也没有。以前每次卜算至少还得净手吃斋,现如今倒没那么多讲究了。一时半会儿他还习惯不来。
唐见将铜币还给他,拍去手上的灰尘,笑道:“我也不知。但前路凶吉掺半,我们不妨乐观一点。”
孟平:“那去哪儿呢?”
唐见:“天下四角,落处西北。”
自然得往西北去。
孟平懂了,也哭了,“西北……那边荒无人烟、人迹罕见,据说还是戈壁荒漠。主子,你确定我们不是去找死的?”
“啧,瞎说。”唐见一拍他的脑袋,孟平委屈巴巴地挠挠头,这不是担心嘛。
“咳……”
这时,李玄策轻咳一声,已有转醒迹象。
“来,搭把手。”唐见过去将他扶起,孟平在一旁虚扶着怕他突然没力摔了人。李玄策倚靠在他半边身子上,唐见摆正他的头,大拇指对着人中用力按了下去。
孟平瞧这力道,心都提了起来。
“主子,你可温柔点儿,人家皇子要是被你掐坏了咋整?”
哪儿有那么容易?
正掐到一半,李玄策头忽然偏了去一边。孟平见状,吓得直嚷嚷:“我的天老爷,完了完了……”然而还未等他嚎完,李玄策瞬间睁开了眼,接着用力咳了出来。
人终于醒了。
“都说女人心思多,我瞅你也差不多。”唐见调侃了孟平几句,然后满意地拍拍手,打算起来放他重新躺好。而正当他站起来,手被人紧紧握住。
“姑娘,是你救了我?”李玄策昏睡时,隐隐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徘徊。他想睁眼,想看看是不是那个人终于肯来梦里见他了。可他醒来后发现,眼前人居然是位眉清目秀的姑娘。只是这姑娘一脸严肃,看上去不怎么好说话。
唐见觉得头疼,很疼。
这千面妖是帮了他,也是害苦了他。嘴边“我乃你唐天师”的这句话,咀嚼了半天,换了好几种调子,楞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抽手,一掌拍李玄策脑门上,让他好好躺着别乱动。
李玄策一脸茫然,但瞥眼见到了孟平,脸上这才有了些许血色。
“你是他身边的人,我记得你。”为顾及唐见的特殊身份,李玄策很谨慎地没有当“外人”的面说出这两字。
孟平行礼道:“九皇子康安。是我家主子救的你。”
“主子?”
“对呀。”
听完孟平的话,唐见看李玄策的表情一下活了起来。激动、高兴全写在了脸上。但就这么小的屋子,他找了一圈却没见到熟悉的人,适才的喜悦之情又被失望给冲淡了。
“是我天真,从那个地方摔下去,焉能活命?对了这位姑娘,在下李玄策,还未请教你的姓名?”
唐见终是没再管不值几个臭钱的自尊心,坐下轻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都是老熟人了,无需如此客套。”
“熟人?”李玄策蹙眉,脸上疑云重重,“可在下从未见过姑娘。以前唐见身边未曾有女侍,唯一与其十分亲近的也只有他那个师弟。难道姑娘莫不是他的妻子?嘶——”
唐见加重手上的力道,皮笑r_ou_不笑道:“你再好好想想……”这小子说话愈发不着边了!
这时,唐见骤然听见距离此不远处传来细碎的声音。大约有十人左右,脚步轻而无声,该是练家子。
见他神情颓然凝重,另外两人也安静下来。
孟平问:“怎么了主子?”
唐见:“有人朝这边来了。”
“主子,我怎么没听见?”
孟平说完,唐见还是头一遭瞧见李玄策能把眼睛瞪这么大,惊讶得嘴半天合不上,支支吾吾指着他道:“孟平、孟平叫你什么?!”
唐见叹息一声,“说来话长。我们得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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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他所料,李玄策方醒,皇宫的追兵就到了。不愧是同个师门的人,他弯弯绕绕走了那么久的小路,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被他找了出来。
而此事关乎皇家颜面与机密,饶是柳铭雪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找人,只能派人伪装潜入、伺机而动。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唐见此次混入了通往西北小国的商队,请商队领头人载他们一程,谎称他们是回乡寻亲的。
这支商队前前后后二十余人,不多不少,一眼就能看清人是多了还是少了。
而自从孟平口中得知自己身份的李玄策,上了骆驼之后就一直保持沉默。
唐见虽不与他有血缘亲情,但打心底把他当作弟弟看待。他私底下设想过再次重逢的画面,也许是激动,也许是无奈。再差一点,可能是生死相隔。而现在的无言,是唐见万万没想到的。
这小祖宗在同他置啥气呢?
难道是不满意他这副模样,丢了天师风度?可是就在刚刚队伍整休时,自己已经同他解释过了。
哎,罢了,毕竟他回来得突然,多同他说说话也许就好了。
思毕,唐见骑着骆驼往队伍中间走去。
忽然,另一只骆驼挡在他的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骆驼上的人,是位陌生的年轻男子。他一身武人打扮,墨发高束成马尾,看着清爽利落、神采奕奕。虽然五官并非数一数二的俊俏,但一双似沉了星的眸子特是好看。对方光是这么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唐见不禁就对此人心生结交之意。
“这位公子,为何拦我去路?”
作者有话要说: 神秘小哥发出组队邀请~
☆、突变故
男子从身后拿出一张兽皮制成的毯子递给唐见。
“这里白天热得令人心慌,到了夜晚却是寒冷无比。钱叔让我把这个给你。”
唐见笑着接过,道:“原是如此,多谢。我名唐二,该如何称呼公子?”
“唐二?”似乎这是个古怪的名字,唐见见他脸上露出困惑。
于是,他解释道:“我在家中排行老二,故得此名。”唐见以为,按照师门排名来讲本来他该是老大,不过“唐大”此名听上去太糙、太俗,加之本来飘渺仙山人丁稀少,所以他干脆把他师父飘渺仙人一块儿算了进来。
要是被师父晓得,估摸胡子都能被他气得翘起来。
对方了然,笑道:“你唤我无霜即可。”
唐见觉着有意思,“无双?原是天下无双。果真是好名。”
无霜勾了勾嘴角,承认道:“嗯,就是这个名字。好了,我先走了。”说着,他牵起骆驼打算回到队伍前方。可唐见发现手中的毯子只有一张,而他们有三个人,于是问:“无双请留步,请问钱叔那儿有多余的毛毯么?我还有两个弟弟。”
无双很快回过身来。可是听到后面的话,他微微皱眉,似是颇有难处。
“我拿到的时候是最后一张了。”
那就只能将就下了。
“无妨,多谢。”
唐见回到孟平那边时,晃眼间瞧见李玄策迅速将目光转移到远方的沙丘,装作毫不在乎的模样。
孟平:“主子,你去做什么了?待会儿就快入夜,你眼神不好,别走丢了。”
李玄策一顿。
“晚上商队会点燃篝火,怎么也是能看见的。这个拿去,晚上别着凉。”唐见将毛毯扔了过去,孟平利落接住,拿着毯子闻了闻,捏着鼻子道:“这味儿也不知是库里存了多久的。欸?为何只有一张?”
唐见慢慢悠悠走在他旁边,眺望无边无际的大漠戈壁,“我的先收着了。此地环境艰苦,就不要太过计较。”
孟平小心收好,撇嘴道:“好的,我知道了。”
再走一个时辰后,天很快就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