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瞑幽仿佛受到重击,喉间闷哼一声,发现自己对狮王无礼的语言攻击竟无力反驳,毕竟他说的是事实。
空气中凝结出尴尬的冰凌,压迫着在座每个人紧张的神经。绛暝璃连连咳嗽对狼王使眼色,狼王方才反应过来,请狮王上座,又寒暄了几句,气氛稍稍得到缓和。
入座前,狮王走到狼王座旁边,大手用力在泫花后背向前推,泫花重心不稳踉跄着扑倒在狼王怀里,“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狼王笑纳。”
稍后的酒席因为这个不大欢喜的开端而显得压抑沉重,众人只埋头吃酒,少数窃窃私语,全然没有寿宴该有的喜庆。狮王天性好热闹,看不下去这般情景,便拿起酒壶向狼王敬酒,脖子一仰,一瓶酒就倒下肚去,顿时觉得浑身发热。借着酒兴,他又要求泫月为宾客弹琴助兴。泫月借口说没有带琴推辞掉,现在的他满脑子只想着“瞑幽”、“天狼族”、“绛紫山庄庄主”……思绪一时难以理清,搅得心跳加速,整个人都迷迷糊糊。
“怎么没带?孤王都帮你想到了。”狮王拍拍手,一个侍女抱着泫月的琴应声而出。
泫月并不看,又推脱说:“琴弦断了一根,弹不了。”
“这根如何?”瞑幽一直关注他,适时地出现在他身边,将荷包里的金丝缓缓抽出,放在他手心。
他曾许诺要陪送我一根琴弦,原来他还记得。感动之余,泫月攥紧金线,手心的温暖胜过阳光,给他生命的冬天带来金色的希望。
续好琴弦,泫月坐在大堂中央突然低头幽幽说道:“泫花你听着,只当这曲子是我送你的嫁妆罢”。从袖中缓缓伸出玉葱般纤细的手指轻拨琴弦,灵动哀转的声音就如潺潺泉水从指尖流泻,琴声呜咽着,有节奏地断断续续,多少情感欲说还休。只见他朱唇微启,用清澈的歌声缓缓唱道:
“晚天薄江秋水长,沉沉半昏,惊扰斜阳。柳枝绵意系侬愁,留不住,归去匆匆,袖下闺里是两空。
酒一盏,咽清寒。忆过银铃声销散,红轿竟蹒跚。三生凄惘,谁惜嫁娘?遍地红花葬哀凉。几人心伤。”
曲毕,泫月仰面凝视泫花,一行清泪从两人的左眸同时落下,顺着脸颊勾勒出诀别的感伤。作为旁观者,瞑幽并不清楚其间的曲折实情,却还是因泫月的突然落泪而骤然心疼。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卑微脆弱、失去亲人的孩子,再也不是草堂里那个任性高傲的小畜生。
究竟哪样才是泫月的本色,又是谁让他如此痛苦?思来想去,食不知味,最终绿眸望向另一旁的狮王。那个面宽嘴阔、双耳肥厚的莽夫,正咧嘴撕扯一大块肥腻的羊腿,晶亮的油渍沾上他拉碴凌乱的胡须上,玻璃球似的狮眼死死盯住泫月,活脱脱一个等待伏击猎物的野兽。
众人赞叹泫月琴技高超歌声曼妙,唱得虽是伤感的曲子,倒也还是缓和了宴会的氛围。绛暝璃没吃几口酒就被瞑幽打发去向狮卒打听泫月的事情,只给了三五两银子,那群见钱眼开的奴才们就争相把泫月的事和盘托出。他回席后将打听到的一一细述,瞑幽听后脸色一沉,再也咽不下一口酒菜。
这时泫花忽然起身,端着自己的酒杯在狼王和众人的注视下从容不迫走向侧席。她垂下眼望着手里的酒,每一步都很平稳,不让它倾洒出来。泫花媚眼如丝,声音娇软说道:“多谢大王几十年来的悉心照料,泫花无以为报,先敬酒一杯。”说着,一只手搭上狮王的臂膀,顺势将酒杯捧至他嘴边。狮王抬眼奇怪地看她,心想这娘们怎么突然如此殷勤,众人都看着,不喝似乎显得孤王小肚鸡肠。他肥厚的嘴唇为难地蠕动,正要张嘴去喝。不巧旁边有位好事的宾客以为狮王为难,就起身向泫花敬酒,无意中撞到泫花的手臂,她手里的酒杯刹那间失去依托掉落。
众人只听到泫花花容失色地尖叫一声,接着便看见那酒水倾洒在红木桌案上,霎时一股白烟冒出,酒水好像沸腾似的在桌上“咕嘟咕嘟”冒泡,红木被酒水一点一点快速腐蚀。酸腐味直窜鼻孔。
狮王睁大眼望着桌上那块烧通的空洞,鬓角青筋暴起,心想自己要果真喝了这毒酒还不得肠穿肚烂!他一掌掀翻桌子,杯碟碗器碎了一地。
见事情败露,泫花吓得连连后退却被他伸手扼住脖颈。狮王的脸因愤怒而丑陋扭曲,牙齿“咯吱咯吱”地打架:“臭婊子,竟敢加害于我!”他集中全身力量于手中,对她纤细的脖颈猛然施力,泫花的俏脸霎时惨白,红唇痛苦地开开合合好像是在尽力喘息,又仿佛在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发出一点声音。泫月慌忙冲过去本想拉开泫花,却被狮王轻易推倒在地,只得跪在他脚边不住地叩头,“饶了她吧,我什么都依你,什么都依你……”
宾客们一下子慌了手脚,迫于狮王的势力又不敢多加干预,只得捏着把汗看着。
作为寿星的狼王终于忍无可忍,冷脸喝道:“狮王,如今泫花算是我的人,你敢动她,莫怪兄弟翻脸不认人。”现在狮王是怒火中烧,哪里听得进劝,抬起下巴瞥着狼王大笑道:“你以为我怕你吗?老子吃剩下的才给你,你倒当个宝贝!哈哈哈——”接着他的五指突然深陷下去,只听得骨头碎裂的“咔擦”一声,泫花双眼一翻,脑袋便像脱了线的风筝直直垂下来。
泫月顿时觉得五雷轰顶,呆呆跪在地上,在一片泪眼朦胧中看着狮王松开手,姐姐的身子如残红般飘落,黑发如瀑在风中凌乱,散落了一脸的凄凉,嫁衣鲜红如初,在地面上盛开出一汪血色残阳。可怜一个绝色美人就这么一命呜呼。哀哉!
四下忽然寂静地骇人,众人沉重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里低低地迂回,压迫每个人紧张惶恐的神经。泫月细弱的呜咽渐渐响起,在空气中绝望地颤抖,比杜鹃一声声哀鸣还要呕心沥血。他用尽力气,慢慢爬到泫花身边把她冰冷的身体抱进怀里。他哑着嗓子低唱她教的曲子,那是泫花第一次出嫁时坐在花轿里,怀抱着年幼的自己流着泪唱的。“晚天薄江秋水长……沉沉半昏,惊扰斜阳……三生凄惘,谁惜嫁娘?遍地红花葬哀凉。几人……心伤。”
滚烫的泪水掉在她脸上,顺着削瘦的轮廓滑落,是泫月在哭,亦是泫花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