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一应份例,悉如宝玉,便是她同宝玉亲密友爱之处,亦比别个不同,她又颇有才情敏慧,虽自内敛,却难免有那么几分孤高自许、目下无尘,谁曾想如今来了一个薛宝钗,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体态气度,较之己身不遑多让,且因着言辞亲切、随分从时,不上几句,便与三春及宝玉相谈甚欢,以小见大,愈知其不凡。
俗语有言,武无第二,文无第一,自古最是才子相轻,才女也不得免俗,林黛玉见了薛宝钗这般出众,难免有几分悒郁不忿之意,宝钗晓得这是她惯有的毛病,后来自己就要好的,便只作不觉,依旧和她亲善。
这日黛玉正与宝玉言语不合,气得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前去俯就不得,恰逢宝钗思量久未见黛玉,入内见宝玉在门首抓耳挠腮,知道又是和黛玉生气,因她前生虽与宝玉熟惯,此时却是才入府的,不好显得太过亲热,且历经前生,其实对宝玉倒几分敬而远之之意了,只得笑问:“宝兄弟怎么不去学里,倒在林妹妹这里呢?”
宝玉听得“学里”二字,就蹙了眉头,他乳母李妈妈道:“他那里肯去学一个字的?都是在这里厮混罢了。”
一语说得宝玉恼了,跺脚道:“妈妈快不要说这话,我明明在那里看书的,你偏生要走进走出,吆五喝六,扰了我读书不说,还惊得林妹妹不好,照礼说这是在老太太屋里,我不该这么说你,只是你是老人家,也要讲究个老人家的礼节。”
李妈妈本仗着是宝玉的乳母,颇有些倚老卖老之嫌,平日又颇揣摩政老爷王夫人心思,摆出半个长辈架子,把些个读书的虚话劝宝玉,谁承想宝玉年纪渐长,待她早有些不耐,又值和林妹妹怄气的时候,开口便把她斥了一顿。
宝钗见那头老太太的丫头出来看,想宝玉这般倒对宝玉黛玉的名声都不好,正待圆场,便见那碧纱橱的隔扇门打开,黛玉两眼红红的出来,站在门口道:“二爷快不要拿我作噱头来唬李妈妈,分明是你自己不爱读书,又坐不住,在屋里闹腾,倒说起人家来了!”
李妈妈一则见宝玉动怒,又见惊动了黛玉,恐怕贾母那里不好看,忙自掌嘴道:“该是老奴的不是才对,姑娘体弱,别在外头受了风,快进去坐着——二爷,快劝林姑娘进去。”
她倒是见风使舵,宝玉也就坡下驴,忙去扶黛玉,黛玉遭宝玉伏低做小,本已经有些松动,且她出来就是为宝玉解围的,见大家都识趣,便也半推半就地顺着入内,宝钗笑吟吟望着,心道:从前便知颦儿极聪敏,只是有些事情上头颇有些淡漠,如今看来,倒是不用心之故,但凡她用了心,那应对自然不一样。
一想之下,却不免又想起她情痴成疾,少年殇逝,不免惋惜地一叹,谁知林黛玉眼尖望见了,问道:“宝姐姐好端端地,叹什么气呢?”
这一说宝玉也瞧见了,回头道:“宝姐姐怎么了?”
宝钗道:“方才想起一件旧事,因此叹息。”
黛玉宝玉两个见她一脸怅惘,宝玉要追问,被黛玉在手面上一捏,便止住了,只笑道:“紫鹃,你又偷懒了,快把那好茶好果子都拿出来招待宝姐姐。”
紫鹃笑道:“早放在小几子上了,二爷没见么?”
她与宝玉两个一唱一和,黛玉也顺着便让宝钗坐,自己陪坐在侧,宝玉自己寻了下首的椅子坐下。宝钗见这番情形,心中倏然一跳,想他们二人此时尚在两小无猜,情愫未生之际,便已经如此默契,待到后来耳鬓厮磨、日久生情,那更是难舍难分,毋怪黛玉情难自已,久病成疾,她这样积弱的身子,便是贾母有心撮合,只怕最后为了子孙繁衍之计,也不得不要舍黛玉而就他人了,何况黛玉日后多半还撑不到宝玉成亲之时。
宝钗对于宝玉,着实是心思复杂。
若说她不喜欢宝玉,那是瞎话,似宝玉这样风流婉转温柔多情的灵秀男子,当真是万中无一,当世少有,可是灵秀俊俏护不得家族周全,子孙基业。况且以宝钗之见,似他这般多情,反倒是无情把人耽误了了,一则多情则多内宠,重了一个,未免伤了他人,二则他耽溺于情字,把男子进取之心全盘忘了,妻儿老小无依无靠之时,再来说喜欢二字,未免可笑,宝钗只恨自己身不成个男子,纵然不能顶天立地,也一定立个本业,扶养家中老幼,才是上不愧对先人荫庇,下无愧于妻儿。
可惜哪怕重新来过,她也不过是一介女儿之身,有个不争气的哥哥和没甚见识的母亲,眼睁睁看着这一室繁华,终不过尘土污泥。
可是若是老天爷叫她重新来这么一遍,只为了再经历一遍梦中结局,那又是何必呢?
“叫我说,宝兄弟也怨不得乳母唠叨。”宝钗斟酌再四,还是小心提了一句,一开口便见宝玉脸上变色,知他那牛心左性的人,听了前言便要发作,赶紧道:“我和兄弟们一起读书那时候,乳母们也是总要念叨的,我们便买了鹦哥,叫小丫头子放在门首,嬷嬷们一来,鹦哥便喊‘嬷嬷来了’,或有时大人们来了,也是如此,我们便马上把书拿起读读,虽是作伪,却也不失为一条躲避唠叨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