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大人,您这掌心的筋络是坏了,恐怕您的右手不能用了。”胡医双手合十,对巴克仁做了一个抱歉的姿势。
巴克仁握了握脱力的右手,不耐烦地甩了甩,丢了钱给那胡医:“那就算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也不过是就是这只手以后不能耍刀使兵刃罢了。”离开医馆,巴克仁揣着手嘀咕。
“……大概还是能做饭的吧。”巴克仁一边往回走,一边漫无边际地思忖着,“也不知道那女人走了没有。”
西市利人场依旧是那般扰攘,西边来的胡姬美人酒,东边来的海底珊瑚盆,北边胳膊粗的参,南边浑圆的珠,还有各色人等吞剑吐火,沿街叫卖。巴克仁熟稔穿过这些热闹,进了他的那间买南北宝货的小店,才说道了伙计两句,拐上二楼。他就瞧见那个不知羞的女人大大咧咧坐在他的案几前,肆无忌惮地翻着他的账簿。
“巴克仁,你这个记得不对,这样记会乱的。”
“巴克仁,我今儿去楼下和贺图对了一下,这是目前的库账。”
“巴克仁,你怎么进货都不带脑子?这个季节里入这些梳篦能有什么用?”
“巴克仁,我和你说话,你要看着我!”
巴克仁不爱和一个姑娘家一般见识,她说什么,应了就是,反正她折腾了这些天,一切都变得更顺当了。自己不必去计算那些数字,只管在圈里补了货品即可,三五天一次,白天尽可以去办使馆的事情,腿脚勤快,上峰也喜欢,倒是省下不少麻烦。要非说有什么麻烦的好,就是傍晚的时候,听她唠叨几句,还有就是她做的饭食实在难吃,和她做的点心果子完全不同。
这个女人,学的都是花花招子。
巴克仁攥着自己的右手,这只手现在也只能这样虚虚地握着,握不住匕首。
“巴克仁,这个月存量的贝珠不够了,下月有花朝节,应当多补一些。”慕盛唐翻着账目说道。
“去老艾那边换一些,我想想,用那些酒换吧。”巴克仁心中有数地回答,顺手想在流水上填减了一笔,可他惯用的右手,没能把那支笔拿起来,因此,也只能用左手画了一道。
慕盛唐看了看巴克仁的动作,垂下了眼睛,看着贝珠这一页的账目,看得出了神。
那贝珠说来其实是威尼斯的名物,今昭去威尼斯的时候倒是见过,是一种对贝壳进行艺术加工,然后做成各种装饰物的玩意。这个时候出现在利人场的贝珠,主要是打磨之后,嵌在铜簪子铜镜梳篦之类的东西上,图一个稀奇的小玩意。
巴克仁想了想,转身去拿了一把非常漂亮,可做发插的梳篦,随意递给慕盛唐:“你这些日子辛苦了,拿去戴吧。”
慕盛唐虽然心中欢喜,可见着巴克仁那副神情,肚子里便堵了一口气,接过那梳篦收起来。可到了傍晚,夕阳落在铜镜上,她到底还是忍不住从袖子里拿出贝珠梳篦来,重新挽了头发,插在头上,揽镜自照,一会儿撅嘴,一会儿微笑。
“隔着这么久的时光我都闻到了恋爱的酸臭味……”鬼王姬嘀咕。
这一段就连今昭都看得出来,两人是彼此有意的。
只是那使节不过是杂耍出身,随驯兽团来到长安,后来因为识人辨货有一身好本事,有恩于使节,被使节团看中。他自觉寒微之极,不配如此人间绝色,因此没有肖想之意;而慕盛唐则是骄傲不甘心率先迈出那一步,只咬着牙想要那使节迷恋上自己,主动求娶。
“俩傲娇就不要往一起捏cp了,太痛苦了。”青婀如是说。
众人边吐槽边围观,而那巴克仁则已经夹起了灶火开始埋锅造饭,大约是一个人惯了,他做的饮食也简单粗暴,一张大饼贴在锅上,抹了酱料,再抹一层羊肉馅儿和胡葱,再贴上一张饼,再抹了酱料肉馅。这种一层层没卷起肉龙一样的东西叫古楼子,是平民之中流行的饮食。
巴克仁的手艺诚然是不错,看他一身好俊功夫,武功轻灵,虽然右手不顶用了,但左手刀法也很好,剁起羊肉臊子,不溅一丝肉花儿。而且为了慕盛唐,巴克仁每天也会做些奶饼啊,饆饠啊之类,在利人场熟店里买得新鲜水果,槐叶冷陶,就怕慕盛唐吃不惯。
人心非铁石,就算一起初慕盛唐不过是因为救命之恩和一口傲气,这样日积月累,也对巴克仁有了真情意。
这世间大多数的情意,都是在这样细水长流的日子里,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再回首,就仿佛是彼此的肢体,牵筋带骨,不能自拔。
平凡人世里的感情,大抵如是。
一晃神的时候,那利人场宝货店二楼的陋室里外,已经有了些变化。
譬如说,这一场初秋的细雨,巴克仁喝了一碗慕盛唐做的蜜乳后,拿盐洗漱了躺下,怔怔地看着那一道薄薄的门板,听着里面细细碎碎的卸钗褪环的声音,满脸怅然。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这首诗他是知道的,只是他从来没想过,辗转反侧是如此难过。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一壁之隔的那头,也有个人难以成眠,坐在窗前,看不清神色,看着窗外的雨丝陷入沉默。
许久,慕盛唐起身,声音也未曾提高,而是站定在屋子里说:“既然你未睡着,我跳支舞与你看吧。”
说着,慕盛唐取了一只盘子放在地上,赤足站在盘子旁,轻声吟唱:“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