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年约十七八,颀长白皙,头戴云冠,绿绨袍,风姿龙采,音如玉箫,本该有双眼悲愤,此刻却满目清明,直视着面前那大汉,一字一顿,仿佛那大汉并非什么豪杰之人,而是他的臣工,语气之中,带着一种不容违抗的凝重:
那少年说:“汝不可惊我祖宗陵寝。”
那少年说:“汝速以礼葬我父皇母后。”
那少年说:“汝不可杀戮我百姓。”
那大汉皆是应诺,开口言,愿封其为宋王。
“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当汴州,宋王?呵呵。”那少年突然一笑,顿时一张脸上,如银瓶乍破,迸出满室珠玉,“燕山亭犹在,这样的温柔和梦,孤却是从来不做的。”
“大胆,闯王面前!你一个黄口小儿如何能自称为孤!”一个虬髯大汉喝声而道。
李自成抬了抬手,转向那如珠似玉的少年:“汝可知,汝家何以失天下?”
那少年又是略带嘲讽地一笑:“汝尽可问百官,百官当知。”
那虬髯大汉啐了一口,道:“你们当皇帝的,护不住江山,怪什么百官!”
那少年伸出双手,那手白皙如玉,五指如洞箫,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不想再说什么,只是又看了一眼李自成,要拔足离开。
倒是李自成开口道:“既如此,天色已晚,不如你我同坐,共饮一杯。”
那少年眸光骤冷,盯着李自成看了许久,而后突然一笑,笑得寒光万剑似地,直看得身经百战的李自成也心中擂鼓,才淡淡回绝:“国丧家孝,不必了。”
说罢,他不顾左右皆是冷刀寒剑,大步流星地走了。
“你们去看住他,我总觉得这个太子不一般。”李自成对左右说道。
“小毛孩儿而已。”
如是过了数日,崇祯以礼大葬,李自成听闻太子日夜以泪洗面,足不出户,亦不吃不喝,可他却百事缠身,无暇顾及,便随意将太子封为宋王,命人严加看管。
紫禁城很大。
朱慈烺一直是知道的,譬如他每日晨起读书,随父皇上朝,皆是不可以坐车驾,要自己走去的。父皇严格,母后虽然心疼,却不敢宽慈。从小他就知道,尽管出身皇家,身为太子,未来的国君,可本朝的皇帝,不提昏庸之辈,但凡有能为者,无不是夙兴夜寐的,若非如此,怎有先祖孝宗劳极而死,宣宗早生华发。
所以朱慈烺从不曾抱怨风寒雪大,步足辛苦。
可是,紫禁城这么大,大得他已经无处可去了。
朱慈烺抬头看着金屋红瓦,这宫阙深深之中,他的影子显得如此渺小,正如那不可违抗的巨轮滚滚向前,将山河碾为齑粉,他不过是齑粉之一,亦是如此渺小。
城破了,将降了,家亡了,人死了。
那么一个少年太子,算什么呢。
朱慈烺觉得自己这个时候的心绪,也是很有趣的。
他竟然还勾了勾嘴角,笑了笑,就仿佛另外有一个他,冷眼看着这些,这些他做梦都想不到会发生的事情,看着日夜禁不住眼泪长流的自己,一个人如玉质,在此刻却百无一用的自己——这一切另外那个他都知道,就像是已经写好的宿命。
他甚至知道,李自成也会失败。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李自成败走以后,亦会将他掳走。
然后……
“然后,你作为朱慈烺的命运,就该结束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温柔地说。
朱慈烺猛地转过身,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这人眉目温和,正是他记忆之中那人,可这人的眉目太过温和,面容太过年轻,已经不是他记忆里那憔悴劳累的模样。
“父皇……?”朱慈烺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人。